焦不弃叹道:“原来她是秋老板的女儿……她跟爹娘可真不像……可怜,这下父母双亡了……”
孟不离又嗯了一声。
走得近了,便见秋姜跪在两具焦黑的尸体前,雪白的赤足上全是鲜血,她没有哭,只是低着头,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表情撕下衣袖盖在尸体的脸上。
马车缓缓驰过酒庐。
秋姜站了起来,向众人一一鞠躬,村民们纷纷回礼。
那画面异常安静,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为之默哀。
马车离开了酒庐。
秋姜谢完众人,将尸体抱到一旁村民拉来的推车上,然后推着车子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无论是马车上的风小雅,还是推尸上山的秋姜,彼此都没再回头,没有再看对方一眼……
***
灯下,秋姜跪坐在棋盘前,凝望着上面的棋局,指尖拈着一枚黑棋,久久沉吟。
房间的一角,依旧绑着易牙大师和他的弟子。
小和尚眼泪汪汪:“小僧已经按照你说的做了,为何出尔反尔,还不放了我师父?”
秋姜叹了口气,目光仍胶凝在棋中:“奇怪……”想了想,扭头问小和尚:“我的素斋做得不好?”
小和尚一愣。
“我的舞跳得不好?”
小和尚又一愣。
“我的身世不够凄惨?”说到这里,秋姜起身悠悠踱了几个来回,“风小雅的十位夫人,有三个共同的特点。”
小和尚忍不住问:“什么特点?”
“一,都有一技之长。大夫人龚小慧擅经商,人称女白圭;三夫人商青雀擅一切享乐之事;四夫人王伏雅擅养花草;五夫人罗缨擅棋;六夫人段锦擅绣;七夫人沈胭脂擅文;八夫人张灵擅医;九夫人裴惜玉擅武。只有二夫人李宛宛比较神秘,暂不得知所长。”
小和尚细想一下,确实如此。
“二,都不是众人眼中的好姑娘。龚小慧比他大八岁;李宛宛弃他而去;商青雀是寡妇又加跛足;王伏雅是个侏儒;罗缨是别人家的逃妾;段锦眇目;沈胭脂是妓女;张灵也是寡妇;而裴惜玉更离谱,曾是女囚……”
小和尚睨了她一眼:“你也符合了。”
“三,在嫁给风小雅前,她们都过得很凄惨。龚小慧身负巨债;李宛宛是乞丐;商青雀是玉京名秀中的笑柄;王伏雅被达官巨贾连同花草一起送来送去;罗缨被丈夫毒打;段锦被奸商盘剥;沈胭脂最高一天接过五十名恩客;张灵被恶霸骚扰;裴惜玉被情郎背叛……啧啧啧,真是集天下悲惨于一室啊。”
“而你如今父母双双死于火宅,也很悲惨。”
秋姜点头:“对啊。所以,我先在他面前展示了高超的厨艺和对佛理的精通,然后又展示了音律舞蹈上的造诣,最后,营造出身世凄惨的样子……却还是没成功。为什么?”
小和尚无语。
一旁垂眉敛目的无牙至此微微睁开眼睛,刚要说话,就被秋姜一只手按在脸上堵了回去。
“你不要说话,我不耐烦听你啰嗦。”秋姜说着弹了记响指,门外立刻进来两个黑衣人,“六月初一既已过,老和尚又该远游了,这一次走了,就不用再回来了。”
小和尚一听,立刻急了:“这怎么行?我们缘木寺……”话未说完,被黑衣人用布团塞住了嘴巴连同无牙大师一起拖了出去。
无牙望着秋姜,眼中满是慈悲,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阿弥陀佛,回头是岸。”
秋姜嘲笑道:“大师久在方外,处处通达,恐已忘记了红尘中有很多人,是没有回头路的。”
“有心自有归路。”说话间,黑衣人将无牙拖出了门槛,房门再次合上,屋内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秋姜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嘲弄表情也一点点地消失了,垂头看着自己赤裸的双足,上面满是伤痕,她的眼眸沉沉,难辨悲喜。
“有心自有归路……”秋姜将脚踩在了地上,伤痕裂口中立刻渗出血丝来,而她恍若不觉,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走过冰冷的青石地板,迎向风吹来的方向。
最后,化作一笑——
“我却是无心之人啊,老和尚。”
第九章 情结
两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被埋进土里。
秋姜将铲子放下,抹了把额头的汗,看着面前小小的坟包,牌子上写着“蓝亭秋氏夫妇之墓”。
风吹得林叶沙沙响,午后的阳光炙热地落下来,把坛子里的酒浇入土中,酒很快就挥发了。
她就那么跪在坟边,一坛接一坛地倒着。
盛夏蒸腾,酒香熏得人晕晕乎乎。
她在心中默默数数,数到三千二百九十六时,终于坚持不住,视线一晃,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人已在一张硬木板床上。
房间里点着冰麝熏香,偶尔有悠扬的钟鼓声远远传来,如置神仙境地。
秋姜慢慢起身,看见自己的脚用纱布包了起来,不知道上得是什么药,丝丝冰凉,说不出的舒服。
她汲了拖鞋下地,推开房门。门外,是一个僻静的小院,院子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梧桐树下摆着一张矮几,几上放着一把古琴。
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院门紧闭,围墙高耸,映入秋姜眼中,起了一阵波澜。
记忆深处某个伤疤毫无防备地爆裂,遍体生寒起来。
秋姜四下走了一圈,最后回到古琴前,这才发现琴下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字——“弹”。
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要她弹琴?
秋姜想了想,在琴前坐下,调试了几下弦后,随意弹了一曲《菩提净心曲》。
一曲完毕,吱呀一声,院门由外开了,两个身穿银甲的妙龄少女走进来对她躬身行礼,道:“姑娘请跟我们来。”
秋姜起身,跟着她们往外走。
院子外面是茂密的竹林,在小暑天内分外阴凉,行走其中,但觉清风拂面,淡香盈盈,说不出的惬意。
走过铺着光洁鹅卵石的小径后,前方赫然出现了一角红楼。楼后有一小瀑布,大约三十丈高,哗啦啦地落下来,汇成一湾溪流,绕着红楼蜿蜒游走,叮叮咚咚,颇具情趣。
溪流上浮着些许碧绿荷叶,银甲少女们带着秋姜踩着荷叶往前。秋姜本有些疑惑,但踩上去后发现那些荷叶是假的,不知何物所雕,栩栩如生,取代了原本应有的桥梁,显得别致有趣。
穿过溪流后,有十二级白玉石阶,上面就是红楼。楼高两层,占地宽广,碧瓦朱檐,丹楹刻桷,好不精美。
门前有一石桌,桌上摆着一盘棋,棋已下了一半,看起来黑子将胜。
棋盘下也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解”。
秋姜也不多废话,仔细沉吟了一会儿后,拈起白子走了一步。
只听咔咔一声,红楼的大门就开了。
银甲少女们做了个请的手势。
秋姜独自一人走进楼内,银甲少女们便将房门关上了。
门一合上,光线骤暗,秋姜眯了眯眼睛,再睁开时,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她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地上突然蹿起七簇火光,七盏油灯同时点亮,在地上排成了北斗七星的阵势。
明亮的火光,映得秋姜脸色苍白。
她的手在身侧握紧,深吸口气,朝前走了一步。
嗖嗖两声,一排飞箭突从两壁射出,幸亏她反应极快,立刻退回门边。箭支齐齐射中了她原先所走的地方。
是机关么?秋姜暗暗皱眉,抬头打量四壁,在摇曳的灯光里看起来就像一张大张的嘴巴,等着将她一口吞噬。
既然如此……那就……
秋姜一掌击出,七盏油灯同时破灭,趁着黑漆漆什么都看不见,她飞了起来,几个翻腾,踩着七盏油灯跳到了对面的楼梯上。
一阵掌声响了起来,似是从楼上传来的。
秋姜想也没想,就冲了上去。
明亮的光,一下子罩了过来,秋姜抬手挡住眼睛。不得不说,有时候光线运用好了,也是杀人的利器。若有人趁此机会偷袭,她肯定躲避不及。
但幸好,没有人偷袭。
秋姜心中松了口气,但等她适应了亮光将手挪开,看到面前的景象时,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房间内绑着两个人。
左边是个四十出头的矮胖男人,大腹便便头发半秃,看起来老实巴交;右边是个徐娘半老的美貌妇人,一双水汪汪的杏花眼,不笑时也有三分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