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之乐把头埋下了,背弯曲着,很快,有眼泪砸在岛台的大理石台面上,继而,一滴一滴,连珠成串。
她哭的没有声音,确是无声的疾风骤雨。
猜对了,靳哲阳拿把刀把她的旧伤重新切开,同样,也用这把刀切伤了自己。
分手那年,他21岁,混社会两年,她刚升入高三两个月。
两个人已经彻底步调不同步了,他是网吧电脑城两分工作的社会青年,她是面临高考冲刺的学生。
他们在一个城市,却总是时间对不上,见面越来越少,像异地恋。
她开始心慌,缠他缠的紧,质问他的工作亦是喋喋不休,仿佛问的多一点,她就能多了解他一点,多了解他一点,她便知道他还是喜欢她的。
开始,靳哲阳还会定期跟她见面,有问必答,慢慢地,回答就少了,他累,忙起来整夜整夜熬着,睡眠不足,他躺在她腿上,常常说着说着话就睡着了,她把他的头圈在两臂之间,一边背书,一边用课本帮他遮挡阳光,那时她的心尚是能被满足的。
直到,靳哲阳的养父靳庆文在车间工作时,被重物砸到腰背,出了事故。
靳哲阳是靳庆文抱养的孩子,原因无他,老婆生不出男孩,靳庆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养儿防老”的旧观念重,轻视女孩,便花钱拖各种渠道买来了一个男孩。
靳庆文是轴承厂车间的一个小主任,脾气大,使唤人惯了,在家也爱摆官腔,对老婆指指点点,饭做的不合口,摔碗便骂,衣服洗皱了,吹胡子瞪眼。
老婆忍无可忍,一天趁他上班抱着女儿离家出走再没回来,留下靳哲阳和靳庆文爷俩。
靳庆文对靳哲阳也好不到哪去,他自私,成天挂嘴边的一句话是“老子养大你,是让你给老子养老送终的”,他怕靳哲阳翅膀硬了,飞走不管他,初中上完,坚决让靳哲阳退学,在厂里给他找了个杂活让他干,要把他时刻看在身边。
好在,靳哲阳是个有主意骨气硬的,自己打工挣钱拿学费念了高中,倒不是说要好好学习考大学,靳哲阳当时纯粹为了离靳庆文这个疯子远点。
靳庆文出事后,厂里以责任调查不明为理由,迟迟不给治疗费,靳哲阳便过上了打工、照顾靳庆文、跟厂里扯皮讨钱的日子。
21岁的肩膀上压了三座山,压垮了他。
他两只手拎不动一个女孩的未来了,他对她变得没有耐心,也顾不上了。
她来找他,他没有时间坐下来跟她说说话,更不可能再躺到她腿上合眼睡上一觉。
她哭着问他,是不是变心了,他冷嘲热讽,问,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人么。
她害怕,他没办法让她不害怕,他自己都在惶恐着。
矛盾越积越深,谁都没有去解决,因为没有时间,她学校抓的严,动不动补课,他被生活逼的紧,马不停蹄往前赶。
他变得没自信了,待知道她成绩下滑的严重时,便选择伤了她,以“累,非常累,看到你更累”为理由,斩断了两人的情分,非常绝对。
她当场被吓到了,说不任何话,就抱着他的手臂哭。
她越哭,他心里越烦,更觉得配不上她,分手的意念更加坚决。
分开后他也难受,因为真心喜欢她,但他并没有沉溺于悲伤无法自拔,直到靳庆文因为心力衰竭去世,一切的苦难戛然而止,他完成了给他养老送终的“债”,与他两不相欠。
他终于能一个人待着缓口气了,却在梦中惊醒,想到,那位姑娘,早已走了,不知在哪所城市上了大学,遇到了新的伙伴。
他失声痛哭,懊悔自责,却束手无策。
……
祁之乐抽噎着,断断续续的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跟你道个歉,当年年纪小,不懂事,又是第一次谈恋爱,不明白一段感情是需要双向付出的,只知道一味从你身上索取安全感,让你那么有压力,对不起。”
“你跟我道歉,那我要怎么做才能换来你的原谅呢。”靳哲阳内心愧疚,他盯着台面那两汪水,面积越扩越大,头一歪,眼泪也流下来了,但随即被抹去,他以为了无痕迹,却忘了眼眶濡湿。
“我没有怨过你,跟你在一起,本就是我开心多一点,是我占了便宜。”
在陌生的城市里,有一个人,你找到他,你变觉得他让你拥有了这座城市,靳哲阳便是她的那个人,在她彷徨惊慌的时候,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带她走向安稳。
“你知道你的这句话是往我心口戳刀么!”
毛野的那句“很能忍”陡然蹦到靳哲阳的脑海里,他想,倘若他在她焦虑那会,能说句软话给她吃几颗定心丸,能狂言狂语许给她不切实际的承诺,她定能忍受他的不堪,跟着他走到最后。
“祁之乐。”他喉咙酸涩,喊她的名字时,嗓音颤地厉害,他轻咳一声,说,“如果,我现在跟你说,我对你不是不爱了,是……”他停顿。
祁之乐抬眼去看他,可泪眼婆娑,模糊的水雾里,他脸部轮廓朦朦胧胧,她用手背擦,但擦不干净,那眼泪涓涓往外冒。
靳哲阳齿缝间艰难挤出一句话:“是生活困境让我跟你走不下去了,你会不会觉得我在推脱责任。”
祁之乐摇摇头,当年的境况真真实实摆在这,他的不容易她看得到,但刚开始她也怨也恨,渐渐,成长了,成熟了,懂得一个人背负许多时,向前走一步有多难,而当时于他而言,她是一个不小的“包袱”,所以,她理解了,他想要甩掉“包袱”的心情。
“其实,再见到你的时候,看到你事业顺利,有了车,买了房,社会定义一个男人成功的物质条件你都有了,以为你走了出来,人生轻松了一点,真的挺为你高兴的,但是,看到苟叔,才发现,你身上的担子依旧不轻。”
还是有很多苦要吃,很多苦要承受。
靳哲阳解释:“我照顾苟叔,是因为他帮了我很多,还恩情,当初想单干,自己开一家网吧,可手头没钱,试着跟苟叔借,没想过他会借给我,没打欠条,没有中间人做保,算是二话没说,就把钱给了我。”
祁之乐吸吸鼻子,她哭得头脑发昏,强迫自己冷静,“他相信你。”
她以前就瞧出,苟叔对靳哲阳典型的口不对心,嘴上处处贬低,心里却是万分器重的。
“还好。”靳哲阳感慨,“没让他信错。”
祁之乐欣慰一笑。
靳哲阳:“也没让毛野信错,自私地拉他跟我干,让他从铁路上辞了职。”
那段彷徨无措的日子里,身心焦虑,每天愁算网吧的生意,省吃俭用节约成本,不知道明天是怎么样的境遇,想都不敢想,当一步一步走来,真的将网吧做大,算得上成功了,小有身家,才敢再回头,看着曾经的自己,问心无愧地说,跟着我没错。
祁之乐:“猫爷一直很挺你的,而且他那么爱玩的一个人,肯定不喜欢朝九晚五的工作,以前上学的时候为了上网没少翻墙逃课,他以前不是老憧憬说,你弄个大网吧,他来当网管,现在梦想实现了,他一定很开心。”
“唯独你。”靳哲阳说,“让你信错了我。”
“没有。”祁之乐头摇成拨浪鼓,“你别这么说。”
不管从前的他还是现在的他,在她心里始终是抬头挺胸阳光耀眼的,她见不得他低声求和,见不得他自我否定。
靳哲阳问:“那为什么遇到事了,宁愿受委屈,也不来找我呢?以前……”他噎了一下,说不下去。
以前,他是她的倚靠啊。
“我自己的事,我想看看我自己能不能解决。”
靳哲阳苦笑,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说的那句话,伤害了她。
他走到她身边,倚住吧台,抽纸给她擦眼泪:“你跟刘万张那小子说,原谅一个没成熟的男孩犯错是一种大度,我现在问你,能不能大度一点,原谅我……曾经的不成熟,我们重新来过呢?”
“可是——”祁之乐抽噎着,她心早软了,不然不会找他,不会让他拉她的手,只是她在游移,“这么多年,我好像还是没什么长进,如果——”
她害怕最后还是不好的结局,她没有足够的勇气。
“已经长大了,很好了。”靳哲阳抚摸她的头顶,“我是一个男人,男人,不就应该顶天立地的站着,给女人遮风挡雨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