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年颇为诧异,她私底下问陈松鹤:“孟昭以为,师父不会答应留下来。”
陈松鹤对这声“师父”颇为受用,在下人的引领下入住客房,他边走边与锦年道:“师父只不过是个寻常医者,也当不得神医之名。换言之,脱离不了这俗物。”他捻着胡须笑了笑,“我身在云州府,与知府交好,于以后来说也方便不少。”
孟锦年蓦地想起杨飒,他虽然看上去冷漠不近人情,可她见过他与同僚说话的情景,他绝对是人群里的中心。这样的场合,亦颇为得心应手。
陈松鹤继续道:“其实孙夫人怀孕是早就有的,只不过是我点了出来。他们盛情相邀,我就却之不恭了。”
孙夫人虽然只是一说,不多时,孙知府就亲自过来道谢。说是宴席就在晚间,在水榭旁边,邀请陈松鹤出席。
杨飒坐在梨花木椅上,按着扶手静静沉思。
一阵脚步声传来,杨飒侧头,孙知府出现在门口。他不急不忙地站起身来,孙知府已经笑着过来寒暄道:“杨百户,可真是久闻大名啊……站着做什么,坐下,坐下……”
“见过知府大人。”杨飒极其自然点头示意,在孙知府的手势下顺势坐下,孙知府也坐到上首的座椅上。
孙知府眼珠子转了转,端起一盏茶道:“此次剿匪,还是多亏了杨百户啊……若不是杨百户,本官竟然不知,有如此一伙穷凶极恶的匪徒盘踞在云州府。”他唇上的两撇小胡子翘起来,“可以说,杨百户是本官的恩人呐……”
杨飒自然不会当真,也端起茶盏:“孙大人说笑了,此时原本就起于九华府,将他们捉拿归案,原就是我的职责。”
“杨百户自谦了……”孙知府放下茶盏,笑眯眯道,“先是深入贼窝,然后里应外合,直捣黄龙。本官手底下的人可都没有杨百户如此厉害啊!”
如此寒暄下去,无法到头。
杨飒顿了顿,开门见山道:“此次剿匪,多亏大人派人协助。不过这些山匪,俱是九华府的逃兵。在下不日将他们押解回去,大人之恩,定当上报陆千户。”
人已经捉到,多待无益。
“不急……不急……”孙知府拉长了声音,又道,“杨百户不远千里前来,若是就怎么走了,他人定要笑本官不懂得待客之道了。”
“不若这样。”孙知府兴致勃勃道,“今晚就在府中设宴,杨百户与一众兄弟们过来赴宴,让本官好好招待一番,尽一尽地主之谊。”
杨飒停顿了片刻,还没说话,忽然一名仆人上气不接下气跑进来。孙知府劈头便斥道:“没看见这里有客人吗?着急慌忙的这是做什么?”
下人喘了口气,才道:“夫人,夫人她有喜了……”
“就算是有喜也不能——”孙知府的话说到一半,猛地站起来,声音也变了调,“你说什么?”
确认之后,孙知府有仰天大笑起来,杨飒只立在一旁不打扰。
孙知府欢喜过以后,又拍了拍杨飒的肩膀:“瞧见没有,就算是为了今日的这桩喜事,你也得留下来沾沾喜气。”
杨飒停顿了一下,而后微微眯眼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起来孙知府与贺千户颇有渊源,两人本是同乡,往认真了说也沾点亲带点故。孙知府虽然为云州知府,毕竟是个文官,而贺千户则掌握着军权,虽说离得远了些,遇到事情行个方便互相照应,也是寻常事。
既然孙知府一再邀请,杨飒也就不着急了。毕竟,申屠刚与戴江跟着他一路辛苦,临走前再歇息一晚赴宴,也算是犒劳。
晚间,杨飒带着戴江、申屠刚等人前来赴宴,到了水榭,才发现孙知府邀请了云州府多位有身份地位的人。水榭四周的石灯都被点燃,而四面的水在月色下粼粼生光。桌上搁置的是云州府特色菜肴,觥筹交错间,他略微抬眸。
视线里的角落坐着一位先生,他着一身飘逸的长袍,坐在角落里自饮自乐。
忽然有种熟悉感,却因光线暗淡看不清楚。
杨飒多看了几眼,身旁的戴江察觉到:“大哥,你在看什么人?”
“没事,只是有些面熟。”杨飒挥去心中的疑惑,捏起酒杯一饮而尽。
孟锦年并未出席,因为孙知府邀请的肯定还有别人,她虽女扮男装,但对这样的场合不感兴趣。
锦年在客房里点燃蜡烛,就着灯火,她翻了几页医典。
不多时,眼眶有些涩涩的,窗外清凉的风潜进来,锦年放下书本走到庭院里。
月光在庭院里铺了一层,锦年因在房中便卸下了网布,此刻头发披散着,倒也走的随意自在。
回想自重生以来,一路阴差阳错,竟然站在了这里。若依照前世的人生,这几乎是不可能经历的。
孟锦年信步往外走,走廊的两侧都有石灯,不算昏暗。
走了一会儿,忽然迎面撞过来一个侍女,锦年下意识扶住她。她还没抬起头就道歉,然后蹲下来捡东西,一脸惊惶着急的模样:“这可怎么办啊,那边掌事嬷嬷还让我过去,要来不及了……”
锦年也蹲下来帮她捡,这才发现是安神香。
“怎么都让你要做?”
侍女愁眉苦脸道:“今日大人摆宴,人手都要不够了。可是夫人要早睡,还得送过去安神香,掌事嬷嬷那边说还有东西要赶紧去宴席上。”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忽然盯着锦年道:“这位姐姐,你能帮我一下吗?”
锦年迟疑了一瞬,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往锦年手里一塞:“这位姐姐,拜托了,一定要送到夫人那里……”说完她倒退着,迅速跑远了。
孟锦年望着手里的托盘,无声一叹。
好在她白天就是从孙夫人的寝房过来的,记得路线。锦年端着托盘从长长的回廊走,中间需要穿过荷花池。幽幽的烛火在石灯里颤动,荷花池上走廊曲折,两侧便是碧潭,月光落下来浮光点点。
她走到正中间,迎面的暗处里忽然出现一个人,他抬手按了按额头,似乎有些不舒服。孟锦年已经走到中间,霎时间脚步一顿,在他抬起头来的刹那,在月光下轮廓明晰起来。
杨飒。
她端着托盘下意识转身,心里慌了一瞬,想起自己披散的长发,又抿紧下唇。一只手撑住托盘,另一只手去摸腰间的手帕,然后匆匆蒙在脸上。而桥那边的人已经走近,她屏住呼吸低下头,擦肩而过的刹那闻见微醺的酒气。
杨飒彻底走到她身后,孟锦年提起来的心缓缓落下,刚要抬脚,身后的人突然说了一声。
“等等。”
第18章 怀疑
深碧色的荷叶铺在池塘水面上,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孟锦年脚步一顿,视线往后一扫,心微微一沉。她没有回身,身后的人却抬脚绕回来,伫立在她身前,抬眸道:“西厢房在哪边?”
杨飒在席上多喝了几杯酒,上好的女儿红,他找了个借口提前退下来,这会儿被风一吹有些晕。孙知府说是安排了客房,不醉不归。
但杨飒,从来不会让自己醉得彻底。
申屠刚跟戴江这会儿还没从宴席上下来,杨飒沿着印象中的路走到此处,周遭叶影拂动,荷花池水面上倒映着着月光,再加上酒意,他竟然一时分辨不出哪条路才是。
孟锦年两手紧握着托盘,杨飒高大的身影立在她身前,微微俯身投下一片暗影。他像是喝了酒,身上带着些许酒气,见她许久不答微微皱眉。
“问你呢?”
锦年清了清嗓子,微低着头:“上了廊子,往右就是。”她刻意垂首,并且压低嗓音,话音一落沉默就在荷塘间蔓延开来。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刻,两个人多待上一刻,都要暴露的危险。锦年端着托盘福了一福,便要离开。
谁成想杨飒眉头紧蹙,蓦地伸手一拦,孟锦年霎时间倒退一步,抬起眼眸。
月光下一切都很模糊,清冷的风拂过她的面纱,似乎有什么从迅速掠过。如同浮光掠影,却又荡起涟漪。
那双眼睛,如同幽深的潭水,摄人心魄。
杨飒的动作一顿,盯着她看了会儿,一阵不愉快的记忆又浮现心头。他目光不耐,却带着一丝怀疑,语调上扬:“你为何以帕遮面?”
熟悉的对话,锦年没来记得找出借口,杨飒的下一句也紧跟着来了,他眼眸紧紧盯着她,逼近一步:“你真的是这里的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