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掐了一会儿,他下不去手,怎么能下得去呢?他和老婆还有一大堆小老婆只生了这么一个女儿,韩姨娘又生得玉雪一般,从小聪明伶俐,当然爱若掌珠。
没法亲手掐死爱女的韩尚书崩溃了。
韩姨娘却在惊恐之后奇异地冷静下来。她先郑重拜别了父亲,因为端着鸩酒的小黄门就守在书房外面呢,这必定是死别,然后她向父亲保证,自己绝对不会有辱家门,请父亲安心上路,并请允许她陪在他身边。
于是,韩尚书喝鸩酒自杀的时候,韩姨娘就守在他身边,并在他还没闭上眼睛的时候用他书房中的笔墨模仿他的笔迹写了一封给独生爱女的“遗命”,命令韩姨娘不管如何艰辛,都要忍辱活下去……
瑶光看到这儿时忍不住哭了。
这万恶的旧社会啊——韩姨娘当时才多大?她常泰二十四年六月出生,韩尚书被令自裁时是常泰三十六年三月。满打满算,当时也就十二岁半。一个初一小女生犯了什么罪得跟着自杀?
她一点也不觉得韩姨娘伪造父亲遗命有错!有错的是这个世界!
接下来,韩姨娘写了韩府的那些家眷们在大祸降临后的命运。韩姨娘母亲在她六岁时病逝,祖母在出事前一年过逝了,这两位倒是有福气的。她父亲没有再续弦,但有四个妾和若干通房,韩尚书只有两个庶出的弟弟,早就分家另过了,所以韩府在韩姨娘这一辈就她一个女孩儿,不过,韩姨娘有三个哥哥,同胞哥哥和两个庶出的哥哥,他们的妻妾女儿却全都得陪着死。
韩尚书这边服了毒,小黄门一确认他断气了,就回宫覆命。
这段时间,家中倒没乱起来,所有人都井然有序,欣然赴死。她大嫂还命人准备了丧服给全家换上。几个小侄女则一人一碗加了蜜糖的药,喝了之后就睡着了,然后就在睡梦中死去。
主子们还可以死得比较舒适,妾和通房们就没这种待遇了,她们的死法是排队上吊。
她二哥的一位小妾才从通房抬了姨娘,哭叫着不愿意死,大嫂就命两个仆妇按住她的手臂将她抬起来挂在房梁上拴好的白绫上。
当她父亲的小妾们在韩姨娘大嫂的监视下一个个挂在房梁上用脖子打秋千的时候,负责抄家的官员来了。
瑶光很难想像韩姨娘当时的心情。
负责抄家的官看到韩尚书的独生幼女穿着白色素服,冷静自持地坐在吊了一排女眷的内院正堂,很好心地提醒她:你也可以自杀了。
没想到,韩姨娘正气凛然地向这位官员展示了她父亲留给她的临终遗书,遗书中心思想就一条,韩尚书说自己死罪,家里的几个儿子也都逃不过一死,可韩姨娘身处闺阁之中,还未及笄,是无辜的,他也试图亲手掐死女儿,但掐到一半下不了手,大哭之余命令她不管多么艰难,不管忍受多少侮辱,一定要活下去。
她老爹是什么人物?年轻时考上进士不说,还是先帝亲点的探花郎,出身高贵长得帅,更是著名的书法家,早年文章以辞藻华丽著称,这篇遗书自然也写得十分动人,殷切表达了他对爱女的怜爱,明知道以女儿刚烈的性格一定会自杀,但是即使他死了,想到正处韶华的女儿要死,灵魂也会痛得惨叫,于是恳求女儿即使“折节含垢,不徒血气之勇”,即使去了教坊司,当了舞伎歌伎,也照样可以出于污泥而不染云云。
负责抄家的几位官员顿时被这篇字字泣血的遗书感动得流着泪,看到韩小姐脖子上的红印之后更是哭得比她家那群给主子们收尸的仆人还大声。然后他们亲自把韩姨娘送到了教坊司大门口。
到了教坊司大门口,韩姨娘下车,拔掉发簪,一剪子将自己一头青丝剪了一多半,扔在地上烧掉。这下可把官员们和围观群众给惊呆了!
古代人认为身体发肤是由父精母血所化,绝不能毁伤,头发、指甲更具有神奇的魔力。还假借孔子之口在《孝经》中说:生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要毁伤,这可是最基本的孝道!
故此,在古代断个发那可是大事。更别说当场断发又一把火焚毁的!
韩姨娘在教坊司门口当众断发是在表示,虽然她听从父亲的遗愿忍辱活着,但作为个人她必须表示自己不甘受辱的心情,剪断烧掉的头发就像是她的分|身,替她死去了,明志了。
官员们流着泪向围观群众说明了韩小姐严尊父命不能自杀的事,把群众们也都感动得不行,再一看韩小姐,本来就稚气未脱秀美可爱,一身素服更显得凛然不可侵,纷纷称“烈女”“孝女”。
韩姨娘写道,她清楚地知道,以自己个人的力量,是无法反抗这个时代的法律和社会规则的,所以她只能努力学习,学会像这个时代的人一样思考,通晓这个时代的规则和道德标准,然后利用它们,改善自己的境遇。
伪造遗书是场赌博,可那是她唯一的生机。在教坊司门前断发焚火,是一场行为艺术,目的在于竖立她高傲坚贞的形象,这样她进了教坊司,就会少受些折磨,也能尽快得到教坊司中高级老师的注意。
瑶光读到这里,抹着泪苦笑。
接着,韩姨娘写了她到教坊司后的生活。没有了礼法的束缚,不用偷偷摸摸地练习了,她赢得了太乐府几位舞蹈老师的赞赏和指导。
在穿越前她是全世界最为出色的几位芭蕾舞娘之一(这一点韩姨娘用词非常肯定,十分骄傲),穿成“韩瑶光”之后也没遗失热爱舞蹈的初心,有空就偷着练习,美其名曰锻炼身体强健筋骨,所以她的身体无论是肌肉的力量还是筋骨的柔韧性都不比教坊中受过几年严格训练的同龄女孩子差,再加上体态修长匀称,气度高贵,她很快在一众舞伎中脱颖而出,当然她也遇到许多嫉妒者的明枪暗箭,但这些小伎俩在受过古代贵族精英教育又拥有一颗现代职业女性坚韧心脏的韩姨娘看来根本不值一提。
在教坊司训练了三年后,韩姨娘在古代重新赢回了“首席”的资格,在泰和三十九年的春祭上献舞,获得帝后赏赐,成为正式的宫廷乐工。
之后,她将宫廷祭祀舞蹈、宗教仪式舞蹈和芭蕾舞糅合,独创出新的风格,一时蜚声宫廷内外。
成了古代艺术家后,韩姨娘经常被寺庙请去做表演。大周延续着前朝习惯,寺庙在节日时会请著名的乐伎舞伎表演宗教舞蹈,越大的寺庙,表演规格越高,给的费用也越高,当然了,人家寺庙这波也不亏,因为表演的这几天每天都有好多围观群众给的香火钱,有些寺庙请的艺人有名,想来看表演还得非富即贵呢。
韩姨娘总结,就跟我们这时代搞的慈善募捐晚会一个性质,名流勋贵们都比着捐钱。不过人家不搞诈捐。
她出了名,自然也得到许多倾慕者,但她都拒绝了。
常泰四十年,她得到教坊司和太乐府举荐,被封为“乐府长史”。
韩姨娘写到这里时自豪之情跃然纸上,乐府长史虽然是个小芝麻官,但是别说大周朝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就是算上大周朝之前的朝代,三四百年间没有经过十五年的选拔而被破格推选为乐府长史的,也就两位。
这个官职虽然只是从八品,但是终身制。搁到现在,基本就是大学终身教授的程度啊。官奉虽然不多,但国家负责分配四季衣裳,米粮碳薪,以及终身居所。
后来,韩姨娘连续获得晋升,几年后升到了太乐府令仪,七品。
韩姨娘还写道,她打算挑几个好苗子,把自己的一身本事倾囊相授,这个时代师徒关系也是终身制,教会教好徒弟,等她老了,也有所依靠。就算徒弟不幸早亡,她也有后备计划。在寺庙的那些表演就跟现在的“商演”一样,是收钱的。舞蹈艺术家在这个时代的地位就跟现在顶级流量一样,谁家跨年晚会不请上一两个都不好意思和观众打招呼。
韩姨娘不无得意地写道,她最红的时候,受到的商演邀约不可胜数,她的一次演出,一天收费可达万贯。
可惜,在她兴致勃勃筹划未来的时候,命运又一次和她开了玩笑。当了两年多的乐府令仪,韩姨娘在一次商演结束后打道回府,马车停了,到的却不是她的住处,而是端王府。正在她疑惑时,小黄门送来一纸敕令,先赞美了韩氏的美德,然后说了重点,让她转职,当端王的小妾。封为良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