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从来没来过这地方,她只是听说这里是囚禁着龙的地方。这是她第一次来,就已经确定了,她绝对不想来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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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引雷的阵法是很久以前就布置下,原本应当是为了对付真龙的,没想到现在要被用在自己身上。
绮罗想起自己出逃前曾跟长生说,回来之后愿意受雷刑,没想到他真的要这么罚她。
她不禁苦笑。
要是换做以前,她是绝对不会有什么怨言的。迟悟曾说过她不是很在意自己的性命,倒是也没说错。
那时她就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才说出这话的,只要查清了她父亲的事,回来便任凭处置。反正在她看来,一切都不会再糟糕了。
可现在,她却后悔了。
她分明刚刚答应了一个傻子,要跟他去华京、去草原、下江南的。
她还没能兑现自己的承诺,还没能陪他一起,春看柳枝绿,冬寄雪满头。
那人让她觉得,她还没活够,让她发现,原来她竟这样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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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引天雷需要时间,以屠龙共布置的的阵法,每个时辰最多召来一道天雷。
绮罗也不知道,她醒来之前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刑台下面,人头攒动,不断有人叫嚣着,嚷嚷着,人声嘈杂。绮罗听不清他们具体喊得什么,只觉得这样的场景真像是一场祭祀。
可笑的是,她是焰台的祭品。
她忍不住嗤笑:“庸碌之辈,乌合之众。有什么资格来审我?”
“你罪大恶极,罄竹难书,人人得而诛之,人人都有资格审你!”有人的声音从一众嘈杂的人声中传出。
“哦?那我到底犯了什么罪?”绮罗冷眼瞧着那位发声的修士,觉得好笑,“咱们之前见过?我怎么不记得?你是有哪只眼睛看见我罪大恶极了?”
那人被问得哑口无言,因为他的确不曾见过绮罗。这是他第一次遇见妖女,他只是跟众人一起,前来观刑。
他怒道:“我虽然不曾亲见你作恶,但你的恶行早已经传遍天下了。”
绮罗冷笑道:“是啊。你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嘛。只是道听途说就这样义愤填膺,道友还真是嫉恶如仇呢。”
“我呸,谁同你是道友!妖女,你不要想妖言惑众!我是亲眼目睹了你的罪行的!”人群中有另一人越众而出,站上一片高地,大声喝道。
“在北疆冰火城,我亲眼看见你暴虐无度,残杀平民!冰火城县令,被你挖眼、碾骨、掏心,死的有多么惨,你当旁人都是瞎子么?我多少同门被你拿铁水烫伤,终身残疾,我连碧宫的宫殿被你一把火烧尽了!你还说你没有罪过?”
“是,是!那县令是我杀的,也的确是手段残忍,那又怎么样?你们怎么不去查查他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事!”
“你的同门被我用铁水烫伤,是,不错,但你怎么不说,他们狡猾奸诈,暗箭伤人,想拿铁水来对付我,丝毫不顾及我身边还有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
绮罗不禁放声大笑:“像你们这样道貌岸然的仙门,莫要说是烧了你们的宫殿,即便我端平了你们整一座仙山也是应该的。要我因为这个认罪?简直笑话!”
那人听得咬牙切齿,只是强辩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妖女,果然是魔头之后。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强词夺理,颠倒黑白!”
“当日在场的可不仅我们连碧宫一派,其他仙门大多有人在场,其实你红口白牙就能狡辩的!”他似是绞尽脑汁地想着措辞,忽然灵光一现。
“对了!我还忘了说了!这个妖女不知廉耻,她她她还妄图勾引藏山寺的弟子!”
这一句话出来,又是平底掀起一阵波澜。
绮罗先是一愣,而后怒道:“你胡扯八道什么!”
那修者看见周围人众议论纷纷,不禁洋洋得意:“我胡扯八道?笑话!我是亲眼所见!就在这妖女被屠龙宫的尊者带回来之前,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同藏山寺门下一位小弟子搂搂抱抱!”
“我站的远些,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这妖女搂着那少年人的脖子,与他说悄悄话,呵,那情景当真是难舍难分……那少年本是正派的弟子,却被这妖女迷得五迷三道的,连是非也不分了,这不是勾引是什么!”
绮罗:“……”
至此,绮罗决定闭嘴。
她明白了,这种时候,该想着的是如何逃命,而不是与跳梁小丑逞口舌之快。
有的时候,成见一旦在人心里扎了根,就是玉皇大帝元始天尊来,也拔除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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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想从龙首台逃出去简直难如登天。
众人都站在高台下面,离得甚远,她如何才能抓到一个替身来?更何况,还得比她强的。
绮罗:……我还是省点功夫想想自己能抗住几道天雷吧。
就在这时,人群忽然被分开。一位身材高大、身穿重铠、白发苍苍的老者缓步走上前来。
他正对着绮罗站定,眉目间尽是凛然的肃杀之气。只听他朗声开口,中气十足:“小丫头,你可认识我是谁?”
绮罗急于逃走却没有丝毫办法,正在烦躁之时,听他说话不禁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嗤道:“不认识,怎么了,难道我该认识您?”
那老者缓缓开口道:“你不认识我正常,但你父亲该认识我。老夫任兵马元帅的时候,常常在皇宫里见到他。”
“哦?”绮罗微微皱起眉头。
那老者继续道:“老夫今年已经七十了。明年开春,就打算上述请辞,致仕还乡了。可我终究还有一个遗憾……我没能亲手宰了炽炀。”
绮罗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那老者道:“老夫膝下原本有五子,可如今一个都不在了。有三子是死在十几年前与魔族的战争中;一子驻守北疆,七年前死在炽炀的焰阵里;只余一个小儿子,也在抵御魔族南下的过程中,染疾而亡,死时刚及弱冠。换言之,老夫的五个儿子,皆因你父亲而死。我曾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绮罗面上神色愈加严肃,半晌,一字一顿道:“可我爹已经死了。”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那老者直直盯着她,亦是咬牙切齿。
绮罗:“……”
是啊,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绮罗忽然就明白了,原来天下人憎她,厌她,并非真的是顽固不化、不分黑白。
他们只是太脆弱了。
他们只是需要有一个人,来寄托他们的恨意,来掩盖他们可悲又可怜的无能为力。
这天底下,所有因为战乱而滋生的离别、疾苦、怨念、憎恨……
因为无法治愈,所以必须有人来背负。
原来那个人是炽炀,现在这个人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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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将军命人拿出五支通体漆黑的羽箭来,又接过一把重逾百斤的长弓。他取出一支箭,搭在弦上,朗声说道:“为了报仇,我命人遍寻天下奇材。这些箭,是我命人用天外陨铁打造,即便是大罗神仙遇见,也要惧它三分。”
“自从得到它之后,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有一天,我要用这些利箭让他千疮百孔……”老者咬牙切齿,“如今,他既已魂飞魄散,我亦不求多,只射你五箭。五箭射完,你我仇怨,一笔勾销。”
话毕,张弓搭箭,一箭直直射出。
绮罗没想到他说来就来,心下一惊,一手连忙虚空一抓,一团焰火在她面前炸开。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处。
那箭材质特殊,竟然分毫无损地穿过了烈焰!绮罗狠狠一咬牙,足下猛蹬,一个空翻,向后翻去,堪堪避过。
她两手被缚住,挣动之下,立刻有电流传遍周身,手脚麻痹酸软,再难站立。第二、第三、第四箭却紧接着已经来到了面前。
她竭力闪避,最上方的一箭擦着她脸颊飞过,锋利的铁质尾羽在她面颊上留下了一道血痕。剩余两箭避无可避,一箭贯穿了腹部,一箭钉在了左小腿上。
绮罗口中喷出一口血来,支撑不住,单膝跪了下去。
那老者提了最后一支羽箭,却未急着射出。他上前几步,气沉丹田,声音浑厚。
“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跪下来,磕五个响头,以慰吾儿在天之灵,这最后一箭,我便饶了你。让你死前也少受些罪。”
绮罗咳出来两口血来,头颅低垂着。旁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却看到她肩头在微微耸动。有离得近的人惊声叫道:“这妖女,她……她竟还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