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冰雁身材纤瘦,肤色白得清冷,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却藏不住镜片背后锋利的眉眼,此刻正高昂着望向他们。同样高昂的还有她细长的脖子和一头耀眼的酒红色短发。她从桌子后站起身和两人握手的时候,朱正廷嗅到她穿的香水。冷冽的水感仿佛雪山下的一汪冰泉,这样冷若冰霜的气味朱正廷曾在林彦俊的身上闻到过——Creed银色山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
朱正廷不愿单刀直入,只能以五年前的案子作为谈话的开端,“听说当年王雨轩的案子,是你主动找到他,要求做他的辩护律师的?”
陈冰雁坦然点头,“我是会抓住机会的人。当年那个案子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就像一个律师界的大IP,拿下来就受益无穷。我能有今天的事务所,也是得益于那个案子。”
Justin眨眨眼,“可是你——”
“输了?”陈冰雁了然地一笑,“当事人要求我做的是无罪辩护,你知道的,这个更难。结果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我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朱正廷试探着,“你接那个案子,没有什么顾虑吗?”
“我知道外界是怎样看待我这种为重刑犯辩护的律师的。‘无良律师,为了钱可以颠倒是非不辨黑白,帮助凶手逃脱法律的惩处。’”陈冰雁收敛了唇边的微笑,认真看向朱正廷,“可是到底哪个更重要,结果正义还是程序正义?”
朱正廷微微垂眉,他知道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正义,就如同没有免费的午餐,没有买得到的后悔药,没有从烟囱里钻出来的圣诞老人。他要在两个不完美的正义中二选一,答案显而易见,程序正义所构筑的秩序,才是和平年代的超级英雄。
“我维护的从来都不是民意,是法律。没有什么事情会比民意凌驾于法律之上更可怕。”陈冰雁冷静地盯着朱正廷,“如果有一天你被冤枉了,全世界都希望你去死,你难道不希望有人站出来为你说句话吗?”
朱正廷想到苏蓉手心里那两根蔡徐坤的头发,没有答话。
“你不会真认为他是被冤枉的吧?”Justin皱起鼻子。
陈冰雁移过目光,“黄警官,这不是一个警察该说的话。如果你们百分之百不会犯错,那些冤假错案是从哪里来的呢?”
朱正廷心中一沉,按住了一旁忍不住要发作的Justin。
“陈律师对我们的敌意很大啊。”朱正廷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像是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陈冰雁微微偏头,“法庭已经做出了判决,我尊重法庭。”
Justin冷冷一笑,“尊重不代表相信吧?否则你也不会把一个五年前的卷宗放在办公桌上了。”
办公桌的右侧堆叠着几摞卷宗,最靠近桌子边缘的一个,封面上写着王雨轩的名字。从摆放的位置来看,虽然不是日日取阅,但也是偶有翻读。一个昔日的陈年旧案,本不该得到如今的大律师如此重视的。
陈冰雁目光掠过出卖了自己的卷宗,眸子一沉,“你们没有见过他。我和他交谈了很多次,他是个很尊重别人的人。”
朱正廷身子向后靠上椅背,“这就巧了,我们有位同事去见过他,可惜得出的是完全不同的结论。”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陈冰雁摊开手,“你们警方的证据只有一个受害人的指认。她曾经被注射过药物,很有可能认错人。”
“你没记错吧?我坤——可是记得当年的警察抓了个现行。”Justin“坤”字出口一半便意识到不妥,硬生生转成了“可”字。
“那也许是他第一次作案就被打断了。我本来想用未遂进行辩护,但当事人很坚持无罪的辩护方向。”陈冰雁以手扶额,微微皱眉,“我没有必要对你们隐瞒,我的确一直在为当年的案子有没有可能重审而努力。毕竟根据我和他身边人的接触来看,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相信是他犯下了如此残忍的罪行。”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朱正廷把一分钟之前陈冰雁的话还给她。
Justin听两人绕了那么久的圈子,早就不耐,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当时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这是一项非常严重的指控。”陈冰雁沉下脸瞪着Justin,“我和我的当事人只有委托的关系,任何私人情感都会影响我的专业判断。”
Justin交叉手臂翘起二郎腿,“你要是很擅长骗人的话,也许五年前就不会输了。”
朱正廷侧过头一脸诧异,Justin从来不是口无遮拦的人,今日的无名火仿佛吃了枪药,连朱正廷都有些不习惯。
对面的陈冰雁脸色越来越青,朱正廷只得出来打圆场,“你说你是维护法律的人,我们是执法人员。那我们的出发点本质是类似的。目前我们在调查一个连环杀人案,已经有两名受害者了,作案手法与当年的王雨轩案很类似。我们来找你是请你看看,有没有可以提供的线索。”
朱正廷递过几张案发现场的照片和受害人的生活照,陈冰雁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眯起眼睛细细观察。
“你又没有近视,你戴的是平光镜。”Justin毫不客气地戳穿对方。
陈冰雁被揭破倒是毫不尴尬,随手摘下眼镜,“Stereotype,刻板印象。我们这个行业的女性太容易被轻视了,戴个眼镜有利于让当事人和法官相信你不是无脑的傻白甜。刻板印象就是如此智障又如此根深蒂固,我想你们这个职业也是如此。”
Justin微微垂眸,脸色缓和了一些。
陈冰雁交还照片,起身拍了拍桌子上的那份陈年卷宗,“我会好好回忆一下,如果有任何线索会立刻联系你们警方的。”
“谢谢你的配合。”两人与陈冰雁握手告别,朱正廷注意到,Justin伸出的右手异样地僵硬。
办公室的门重新被关上,陈冰雁伸出手指摩挲着那份陈年卷宗的封面,眉眼笼上一层云雾缭绕般的忧愁。
(三)
“这个陈冰雁是不是智商有问题?王雨轩‘尊重别人’?尊重个大头鬼啊?”电梯间内Justin余怒未消。
“自五年前王雨轩案之后,她从来没有输过自己的案子。她智商不仅没问题,还相当高呢。倒是你,”朱正廷用询问的眼光看着Justin,“你对律师怎么这么有敌意?”
“你还记得一年前吗?有个强//奸杀人犯逃窜到咱们市,我被局里调去跟其他市的警员联合办案了。”
“我记得。”朱正廷忍不住露出笑容,“局长还夸你做得好,你回来还跟我们显摆了很久。”
Justin神色却很黯淡,“可是他那个律师很厉害,把法院忽悠得从轻量刑了。”
朱正廷收起笑容,揽过Justin的肩出言安慰,“这也不是忽悠,只是刑辩律师的本质工作,他们——”
Justin一摆手直接打断了朱正廷,“大道理我还不懂吗?就是遇到强//奸杀人案,心里还不舒服罢了。不过bro没看错,这个律师真的喜欢王雨轩。她既然不是傻,那就是真的眼瞎。”
“叮”地一声,电梯门打开,朱正廷与Justin并肩走出电梯,在人来人往的大厅中央忽然站住,看着与自己擦肩的人群有些失神,“你有没有研究过王雨轩这个人?我看了一些当年的审讯记录,这个人有一种特殊的才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种。根据当年的证人说,他可是个社交king,人人都爱他。”
Justin很是不屑一顾,“Bro明明说他又自大又恶心。”
“或许他想给子异看的就是这种形象。”朱正廷沉吟道。
“为啥啊?”Justin一头雾水。
朱正廷无奈地叹口气,“他控制狂的毛病又犯了。玩弄我们让他很开心。”
“我靠他神经病啊?!”
“但子异也拿到我们需要的信息了,只能说,这一局他们打平了。”
Justin走到旋转门前,“对了,咱今天跑这一趟,这个陈冰雁到底有没有嫌疑啊?”
“不是她。”朱正廷缓慢地摇摇头,“她对程序正义很坚持,类似于职业洁癖。她虽然相信王雨轩是无辜的,但她不会用这种手段。”
Justin失望地撇撇嘴,脖子缩进围巾里,耸着肩跑进了一门之隔的寒冬。
(四)
他躺在病床上,手背的血管插着一个针头,一个吊瓶悬在床边,里面的液体顺着长长的塑胶管一滴一滴流进自己的身体。可他什么时候生的病,自己怎么全然没有印象了?他能感受到太阳穴、喉咙、心脏的血管不停跳动,却感受不到血液流向四肢。那人给他用了什么药,是不是那两种特殊的麻醉剂?他的手指用力想抓住什么,却只是无力地划过病床边缘的铁架。他把重心一点一点移到左边的半个身子,然后猛一用力翻身摔下病床,做好了被落地时的痛楚袭击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