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二万秦军再次按原路线过河,这次的领将是张唐,不同的是,他并没有上山,而是在山脚退后一千米左右的地方驻守下来。
北垒主将营帐里,许历静静地坐在案前,如漆的眼珠子盯着几案上的地图一动也不动,英挺的鼻梁上那一道深深的疤痕,硬是把一张清秀俊郎的脸划拉出一缕凶狠来。
营帐里静得让人发慌,坐在左上位的楼昌干咳一声,问道:“许将军如何打算?”
“等!”许历眉毛也不抬。按品阶,作为两朝武将的楼昌远在许历之上,更何况他是赵王亲自指派而来。楼氏本是赵国宗亲楼婴之后,自赵国开国至今世代都为显族重臣,先惠文王二十三年时,楼昌曾被任命为大将,进攻魏国的几邑,然而几番出兵都未能攻克,赵王失望之下,于同年十二月再派出大将廉颇,这才把几邑攻下。赵括嫌他碍手碍脚,把他丢给了许历,美言之为老将经验丰富,有他坐镇才能稳住北垒众将士,但实际的军权是在许历手上的。
“这都等了大半天了,还要等至何时?”楼昌抱怨道。
“等到该出兵的时候。”许历不紧不慢地答道。
“对了,楼将军,北面有没有什么状况?”许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问道。
“北面能有什么状况?一切正常。”楼昌心里大为不满,许历让他负责长城北面的动静,他已经吩咐过烽火台的人小心看守,有情况自会知道。这许历一天都不知道问他几回,着实让人生厌。
许历走出营帐,用手掌挡在额前,半眯着双眼向前看,这两天天气不错,白花花的日头照得泫水粼粼闪闪,石头都被烤得能烙熟饼子了。那平原上的秦军顶着炎炎烈日驻守了大半天,个别体弱的士卒已经有中暑晕厥的症状出现。所谓“后发制人以待其衰”,“阵久无战而气衰”,更何况是在这样的天气状况之下,张唐若等不及,他有三条路可走:第一条,像上次王陵一样强攻上山;第二条,向右行十几里去攻赵括大营;第三条,原路返回,这个时候返回,许历不会去追,但是再过一天,秦军气衰兵疲,他想走也走不了了。
广地宜车战,次日未时正刻,许历安排了五千战车直奔张唐而去。张唐那边也早已列阵待战,见赵军前来,也不等对方接近,立刻下令进攻,随着擂鼓咚咚,秦军将士高声呐喊着冲上前来,阵型丝毫不乱。许历心里暗暗吃了一惊,想不到在烈日下煎熬了两天的秦军竟然还有如此士气,张唐果然不容小觑,好在他没有轻敌,他派出的是偏箱、鹿角车,设为方阵,一则能保斗力,二则能正面拒敌,三则可维持阵型不乱。双方正刀枪剑戟,肉薄骨并之际,突闻急报,说丹朱岭后方有秦国骑兵出现,人数不下六万。许历暗道不好,中了王龁的调虎离山之计。他速命楼昌继续对战张唐,自己则以十万火急的速度赶回北垒,好在还有裨将余仁成坐守,许历到达时,秦军前锋已经翻越丹朱岭。
“将军!”余仁成见到许历,即刻向前行礼。
“情况如何?”许历扬手示意免除不必要的礼节。
“全军待发,然而以秦军行进的路线,看起来不像是要攻垒。”余仁成答道。
许历两眼鹰似的观察了一阵,大将军果然料事如神,显然,王龁是要越过这百里石长城,欲绕至后方切断我军退路。许历习惯性的用五指磨擦着剑柄,思索片刻,继而转向余仁成,道:“传令城墙弓箭手全副装备,秦军一脚踏进射程内便发射,车兵为中,骑兵分左右列于车兵之后,全军死守,绝不能让一个人通过。”
燃烧了几日的火球终于黯淡下来,悄悄躲进一片乌云背后。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转眼已是清风徐徐,尘埃兴扬,天空一片灰暗。楼昌仗着兵多力强,一步一步把张唐逼到泫水岸边,张唐且战且退,楼昌乘胜追击,直至秦军的壁垒之下,突然一声惊雷,骤雨倾盆,忽又闻一支大军从后疾驰而来,车声雷动,原来是王龁预先埋伏的二万五千奇兵来绝他的后路,楼昌心下一惊:“不好!”,他一时乘胜起意,以为能占着士卒数量的优势先灭了张唐,谁知一时大意竟追到了秦军壁垒。退无可退,只能拼死一搏,他扬声道:“张唐,今日老夫就与你拼了!”
“楼老将军,本将赢你怕人笑话我欺负老人,胜之不武,你若降了,我倒是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也得个善待长者的美名!”张唐说完,秦军众将士哈哈大笑。
楼昌气得面红耳赤,大叫一声,挺戟前冲,搏战二十余合,张唐退至垒下,令剑一挥,兵分左右绕垒而退,忽听得“嗖嗖”的箭声从秦国壁垒上飞射而下,前有铁壁铜墙,剑雨纷飞,后有虎狼之师,可怜两朝老将,今日竟亡于万镞之下。
而许历这边,所到秦军近二成几乎未战先亡于赵军的箭镞之下,秦将杨端和意非在战,可赵军阵仗森严,死守隘口,想要全军闯出,谈何容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杨端和下令三人为一小组,两人攻防,一人突围,经过近二个时辰的浴血奋战,最终只有不到两万兵马冲出重围。
赵括收到许历传来的军报,虽说是早有预料,却也禁心不住心下暗惊,区区两万兵马虽不足为患,表面上看,秦军这是杀敌三千,自损一万,王龁虽不是谋略奇才,却也绝不会出此下下之策,这后面势必有出人意料的大阴谋,如果真如他所料,那此刻秦军帅营里坐守的恐怕已经不是王龁了。
”来人!”赵括扬声道。
“在!”赵括话音未落,即刻有士卒向前听命。
“传令将军燕周,时刻待战!”赵括下令,心想你既然想反客为主,断我后路,霸我粮仓,那倒要看看你到底愿意舍弃多少将士的性命来换。
七月望日,静夜沉沉,松声细细。溶溶冷月柔柔地流泻在小东仓河面上,浮光霭霭。摩天岭半山腰上,有一块天然突出的巨石,燕周独自立于巨石边缘,云山缥缈,清风孤影,人天合一,宛若虚无。突然,山中鸟雀纷纷擘翼惊飞,哀鸣四散,燕周深深地吸一口气,似乎闻到了秦军的味道,呢喃低语道:“来了!”
小东仓河由长平东北的壶关蜿蜒四十里流经泫氏,汇入泫水,河床狭窄,最宽不过四十丈,最窄处仅两丈,背靠着的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岭,赵军的辎粮库,重兵把守,戒备森严,秦军想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溯渡通行,难于上青天。赵括料定月圆之夜,秦军必定会偷渡过河谷,所以一早已经与燕周议定攻防策略,万事俱备,只待月圆。
秦将羌瘣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两岸,只要过了摩天岭,冲出小东仓河谷,就算赵军发现,也是望尘莫及,为时晚矣。忽然,摩天岭上传来一阵凄苦哀长的猿啸声,接着又是一声响切山谷的鹤鸣,听得秦军将士们个个胆战心惊,毛骨悚然,羌瘣正疑惑着这鹤鸣猿啸来得蹊跷,又闻嗖嗖的箭声传来,只见星火漫天,宛如白昼。七月流火,物燥天干,火箭所到之处,顿时燃起赫赫大火。
中箭秦军的呼救声,哀嚎声,落水声,火苗毕毕剥剥的欢唱声,延绵两岸,不绝于耳。未中箭受伤的秦军将士慌乱扑火间,又有满载石沙的几乘大船,从上流随水势直冲而下,秦军因为要避过赵军耳目,船只都不大,瞬间都被撞得楫离船散,人仰马翻,习水性的秦军四散游走,不谙水性的在水里呜呜叭哒几下很快便没了声息。河谷慢慢地平静下来。
“将军,要鸣金收兵吗?裨将张平问燕周。
燕周不答,须臾,一个探兵亟亟来报:“将军,前方来了二万秦国骑兵。”
燕周神情肃穆,刚才秦军主将赌了一把,抱着侥幸心理,希望能人不知鬼不觉地溯渡而过,然而也深知“战者,无迎水流”的兵法大忌,一旦暴露,处于上流的赵军顺风顺水顺势,秦军必定一败如水,所以对方做足了万全准备,舟战完败,立刻改用骑兵强闯。二万人马不多,可是以船运而言,却也是不少。秦军是客军,船只数量有限,承载量也不大,这二万骑兵必是由光狼城大营出发,分批乘船,渡过泫水,在泫水与小东仓河交汇地下船,秦船放下第一批再回去接第二批,第三批,往复数十次才可。然而赵军有地利之优,只要山上弓箭手全力发射,另派一军死守谷口,秦军依然是插翅难飞。只是赵括跟燕周都没想到的是:这两万骑兵只是先头军,接下来一波又一波的将士接踵而至,待到山鸡破晓之时,约五千秦国骑兵,踏着近五万兄弟手足重叠交错的尸体杀出了河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