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愣了愣,直接拒绝似乎不妥,也罢,就与这袁孺人聊聊。
南苑与东苑颇为不同,他们大概知道李牧的喜好,东苑里除了一株桑树,引得西苑的母鸡来玩耍外,别无他物。而南苑则亭台绿树,奇花异草,团团锦簇。
“袁孺人好福气,孩子多大了?”阿梨喝了一口水,问道。
“哎呀,看我都忘了!小骏,快,叫姑姑!”袁氏把孩子拉到身边道。
那孩子似乎很害羞,低着头不敢看阿梨。讲到孩子,袁孺人满脸的慈爱:“快四岁了,平时皮得不得了,这会儿不知怎地害羞了。”
这个叫小骏的孩子长得英眉神目,十足一个小小司马尚:“长得像他父亲!” 阿梨下意识地说。
袁夫人含笑点头:“夫君对这个孩子颇为严厉,孩子可怕他了。”女人一讲到孩子、夫君就有无尽的话语,不管是在中原还是在胡地,男人是女人的天,孩子是女人的整个世界。
夫君,孩子,阿梨原以为自己可以这么跟司马尚过一世,可谁知竟是如此孽缘,“听说孺人是襜褴人,想不到中原话讲得这么好。"阿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冒出这么一句。
袁孺人瞬时变了脸色,道:“你说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死了?你怎么知道她死了?阿梨心里冷笑一声,司马尚是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还是太希望她死。“哦?实在对不住,阿梨不知。”
“一个不干不净的蛮族女人,不提也罢!”司马夫人冷冷地说道。
不干不净的蛮族女人?阿梨忍住怒气:“如何不干不净?”
袁孺人凌色可见:“你是不知道,我夫君不在家,她就勾引夫君的兄长,那个女人呐,死了还给司马家丢脸。”
“死了,如何给司马家丢脸。”阿梨气的十指发颤。
司马孺人似乎不擅察言观色,全然没有注意到阿梨的异样:“我是没见过,不过听说她死的时候,被人……”她没再往下说,大概觉得,说出那两个字都会玷污了她的嘴。
“听说?是没找到尸首吗?”阿梨克制着,不让自己跳起来。
“没找到!不过找到了她那个婢女,那身子简直不堪入目。”袁夫人说都好像亲眼目睹一般。
阿梨腾地站起身,道:“阿梨才想起来,还有要事要办,告辞!” 一跨出屋门,阿梨的眼泪就滚了下来,可怜的青儿,为了她,竟然受了如此侮辱。阿梨越想越气,越想越恨,突然抓起弓箭,飞身上马,直奔军营而去。阿梨定是被袁氏的一番话气糊涂了,青儿是李牧让人安葬的,其他人何曾见过。
阿梨有李牧的令牌在身,进出营地畅通无阻。她原本只是要找司马尚拿回属于她自己的东西,然后再给她一纸休书。他要是觉得麻烦,那休书她不要也可,反正襜褴人没有文字,更加看不懂中原文字。可是袁氏那番话,真正刺痛了她,她想杀了他。
然而,躲在角落里,看着跟李牧比试的那个人,他一如她当初想象的那般英姿飒爽,意气风发。回想她痴心守候的那些年,她突然有些心软了。然而,想到青儿,她又举起了箭,可是,在拉开弦的那一瞬,她犹豫了一下,原本对着司马尚胸口的箭矢移低了一寸,她受过的痛,一模一样的位置,她要他也感受一下。
代地军医长姓李,是个四十来岁的大汉,戟眉长眼,虎体熊腰,不认识他的人,定会以为他是个力压群雄的大将。李医师剪开阿梨被血浸湿的衣角,替她检查伤势,倏尔回头:“敢问将军,这位姑娘是不是不久前受过伤。“
李牧点了点头。
“将军可知道当时的状况?“李医师又问。
“一年前,她受了很严重的刀伤,伤及内脏。” 在滹沱河边见到阿梨时的画面,依然清晰,宛如昨日。
李医师又仔细观察了一遍伤口,眉头皱成了一座山:“这样就不大好办了。”
李牧凑近去看,一支箭落在阿梨的腰上,那应该是他发出的第二箭,他当时想要留活口,力道有所保留,所以只是伤及皮肉;而第一箭,力道之大,箭簇几乎穿背而过,最糟糕的是,那支箭正正落在去年的旧伤口上,分毫不差。旧伤未愈,拔箭时伤口势必会爆裂而造成血崩。在战场上,李牧见过太多的死亡,有一击毙命的,有摔死的,有伤口溃烂感染死的,而更多的是身受重伤,失血过多而死。
李医师已经为阿梨做了止血处理,然而,刘医师是最了解阿梨病情的人。李牧已经派人八百里加急,去雁门请他过来。李牧抱着一丝希望,一年前,刘医师能把奄奄一息的阿梨救活,这次也一定可以。
李牧一直守在阿梨身边,握着她的手,跟她说话,好像她能听到一样。李戈给他端来了一碗面,他接过,三口并作两口扒了,他必须要好好的,阿梨需要他。
刘医师是在第二天半夜到的,李牧见到他,叫了声:“刘叔!” 眼眶刷的一下就红了。
“你这孩子……”这才几天没见,李牧已经瘦了一圈。那么要强的一个孩子,从小到大,他宁愿流血,也不肯掉一滴眼泪,今天竟然在他面前红了眼。
时间拖得越久, 越危险。刘医师跟李医师一起,还有另外两个医工,已经准备好了布条,烧酒,止血的地锦,蜜蜡还有一堆李牧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准备拔剑。
“将军,要不,您先出去吧!”接下来的场面,定然不会让人好受,刘医师担心他受不了,还是让他出去的好。
李牧摇头,他不会丢下她。不管有多痛,他都会跟她一起承受。
刘医师无奈,道:“你要是不出去就退后一些,你坐在这里我们没办法拔箭。”
李牧听了,顺从地退到一旁,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榻上的人。
两个医工按住阿梨的手脚,李医师负责拔箭,而刘医师则负责止血。最先要拔的,自然是相对容易的。李医师待所有人各就各位,嘴里数着一二三,双手猛地一拉,箭“嗤”地一声被拔了出来。也许是因为阿梨在昏迷中,也许是拔箭的速度之快,阿梨那痛不欲生的嘶喊是在箭簇离身之后才发出的,声声凄厉,撕人心肺。李牧军旅生涯十几年,战场上无数次的舍命搏杀,历见生死伤痛何其多,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此刻般心如刀锉,肝胆俱裂。他蓦地冲上前去,推开按住按住阿梨手臂的医工,用力抓住阿梨的手一直喊她的名字:“阿梨!阿梨.......”,李牧的声音似乎是一味强力止痛药,阿梨慢慢平静了下来。
不能把李牧推开,刘医师只好让他负责按住阿梨的左臂,一个医工负责右臂,另一个还是按住阿梨的双腿。
拔第二箭前,刘医师塞了一块一寸来厚的木块在阿梨嘴里,又提醒李牧跟两个医工:“按实了!”
李牧双手微颤,在阿梨耳边轻语:“阿梨,忍耐一下,我在这里陪你。” 李牧在害怕,战场上从来面不改色,无所畏惧的冷面将军此刻恐惧得不知所措,无所适从。阿梨似乎感觉到了李牧的惧怕,手指在他的手心里动了动。
“准备好了吗?”李医师问。
李牧再看一眼阿梨那苍白如雪的脸,点了点头。
老天爷似乎也感同身受,“叭!”一道闪电遽然照亮天际,接着雷声殷殷,霎那间,骤风起,雨如倾,一盆盆的雨泼在帐蓬上,噗噗作响。
也许是受了李牧的影响,也许是猝然而至的暴雨让人多了一分紧张,李医师手握着箭尾,尝试了几次都没敢拔。他顿了顿,又用布巾擦了擦汗湿的掌心,心一狠,“嗤!”的一下拔了出来,顿时,伤口血涌如注,众人皆失色。刘医师忙用止血布条封住伤口,敷上各种各样的止血药,可是那口子就好像一口血泉,怎么封都封不住。白布条换了一扎又一扎,一扎一扎丢在地上,堆砌成山,山脚下,条条血流如藤藤蔓蔓,纵横交错,蜿蜒纠缠,整个营帐里血腥弥漫。
阿梨没有叫喊,因为在拔箭的那一刻,她已经晕死过去。李牧眼睁睁地看着那块咬木从她嘴里滑落下来,因为太用力,咬木上腥红点点,齿痕如琢。她从来不在他面前喊疼,知道他在,牙齿咬出血来她也不叫唤一声,她从来都只为他着想,却不知道,所有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李牧像个木偶人似的看着刘医师他们止血,消毒,缝针,刘医师离开时跟他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楚,只记得一句:“能不能活下来看天,看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