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发受长生(21)

孟惊寒闻之,赠了一幅字——“正身直行,众邪自息”。

他想起那个漂亮小公子,想起那天永远不会打开的门。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于是,周涣来到孩子们面前。

孩子们你望我我望你,不知这个白衣大哥哥作甚。周涣扬着暖洋洋的笑脸,道:“你们这群娃娃,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孩子们继续你望我我望你,突然有人大叫:“啊!他流血了!”孩子群里发出尖利的笑声,纷纷尥蹶子跑了。

乞丐蜷缩在墙角,脏乱头发间有鲜血滴落,滴在被孩子们扔下的泥偶上,那些泥偶仿佛被赋予生命的人。因为孩子们的暴行而头破血流。

周涣大惊,连忙拨开乱发为他上药。

老乞丐紧闭的眼皮颤抖了几下,睁开眼。他已经很久没被人这么温柔地对过,像仙人,愣了半晌,突然用手腕拉住周涣的袖子,可嘴张了半天,吞吐不出半个字,只能发出“噫呜噫呜”的声音。

他要说什么,饿了?周涣望着被揉皱的雪青衫子,想了想,掏出刚买的包子。

乞丐看看包子,看看递包子的仙人,露出为难的神情,而后指着自己的嘴。

嘴里空无一物,舌头不翼而飞,周涣大惊。

乞丐激动地点点头,正要动作,忽然瞥到远处,双目瞬间睁大了,被恐惧支配,周涣正在找水,打算撕碎包子喂他,突然见到这神情,但还不待他发问,便被乞丐猛地推倒在地,乞丐本人也扎进深巷的黑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涣揉了揉胳膊起身,不解其意,他刚才看到了什么?顺着目光看去,什么也没有,只有打道回府,被地上的泥偶钉住目光。

这些泥偶做工粗糙,是泥偶里的残次品,大人会拿它给孩子玩。泥偶是空心的,躺在那,上面还有乞丐的血。因为血的点缀,这些泥偶断肢也仿佛是受了□□与刑法的人,虚弱地躺在地上。

周涣捡起泥偶断肢,往身后巷角一望,将它藏进袖中。

袁宅没人,大门紧闭。不过有没有人都没关系,小时候皮狠了,孟惊寒三天两头罚他禁闭,翻窗翻墙不在话下,周涣两三步跃上高墙,像只灵巧的鹞。说起来,自己有这轻功还多亏小时候。衣袂一翻,稳稳落入大院。

前院白雾弥滞,影影绰绰,更现缥缈寂静的诡异感,还有夜蝠惊魂的余韵。

云白靴子踩上翠得滴水的草茵,来到后院。

天气潮湿,草尖还凝着白霜,乖巧听话地匍倒在地。后院四遭是鳞次栉比的矮屋,昔日袁家酱园还热闹时,这里常用来储存酱料。但如今酱园破败,灰尘都卧进太阳的影子里。

草色拥簇处有口矮井,井水浅而浑浊,模模糊糊倒映着云卷云舒,以及一个少年的面庞,眉宇间蔚然而深秀。

“你在做什么。”旁边多出一颗苍老颓唐的脑袋,脑袋的主人面无表情地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不知何时回来的,周涣直起背脊望着他。

谷伯眼皮耷拉,用年迈苍老的声音提醒他:“其实老汉早就知道,道长是奔着宅子的事来的,来石坊的人,都是奔着袁家的事来的。”

周涣抿紧了唇,眸子如泊,盯着他。

“他们都说,这宅子有鬼,那些失踪的外乡人都是被宅子里的鬼吃了。为此官府调查过老汉,但什么也没发现,便放了我,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后来,后来就没有外乡人来了。”他用老态龙钟的声音说,“没想到人不再来,谣言不止,道长便是一个听信谣言赶来的人。”

周涣道:“冒犯了。”

谷伯叹了口气:“这里是老夫人、孙小姐丧命的地方,还请道长不要乱跑。都说袁宅闹鬼,我也不希望道长殒命在此……”说着说着,掉下一滴浑浊的泪,浑然一副忠诚老仆的模样。

宅子是不能乱逛了,外面更逛不得,石坊本就排外,百姓闻虎色变,不愿透露半分,包子铺老板那也都打听得差不多,周涣百无聊赖,在屋里边托腮边画灵符。

傍晚,谷伯叩了叩门喊他吃饭,小木桌上菜色清净,分别是小葱拌豆腐、水煮白菜和一小碟荠菜酱,佐以二两小酒,清淡得像要祭奠老夫人和孙小姐。

周涣没吃过酒,也不想饮酒误事,用道士不能喝酒的胡诌挡下酒杯,谷伯劝酒不能,一个人喝闷酒,喝着喝着,突然道:“道长,想必你知道袁支颐的事……”

周涣没想到他会重谈旧事。这事就像袁家人的伤疤,也是石坊人的伤疤,此去经年,伤未痊愈,再度揭起疤痕只会鲜血淋漓。

谷伯谈完,幽幽叹了口气,叹得清淡小菜上的烛火一黯。

“他们都说宅子有古怪,是小姐的厉鬼作祟,真的会是小姐作祟吗?”

结合包子铺老板的口述,若说真有厉鬼作祟,袁杜氏反倒比袁支颐更像厉鬼。周涣安慰道:“小姐心怀善良,想必已乘鹤西去,悠游世外。”

“也是,小姐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可是她乖巧得很,去的前一天还给我编花儿,说老汉戴花笑的模样最是俏人,只有去极乐……呜。”

那一声呜咽像极了屋外夜鸮鸣叫。周涣见他醉了,扶他回屋,摸摸袖子,仍有湿泥。

半夜三更,门口又传来拍门声,这次却不是厢房的门,而是那扇朱红大门。周涣躺在床上看书,转身灭掉烛灯。

谷伯的声音断断续续飘来,犹若朽木撞古钟,年迈而浑浊,声音又压得极低,饶是耳聪目明如周涣也听不清楚,只依稀是“不行,满了……”“放过……”

须臾,谷伯猫手猫脚地回来,影子在窗前停顿半晌。周涣早已灭了灯,屏息装睡。窗纸翕动,破开一小洞,吐出轻袅白烟,又站立半晌,影子悄无声息地滑走。

古老的宅子弥漫瘴气与寂静,后院最后一道锁咔哒落下,床上,周涣蓦然起身,拿下捂鼻的手帕,系好衣衫,披上雪青绣云鹤外纱,就着月色俯瞰桌上灵符和白鹿剑,沉思片刻,半柱香后推开门。

谷伯动作极快,周涣阖目捕寻动静,来到谷伯房前,门纹丝不动,想了想,拿出半瓶剩下的黄鳝血涂在门上。

他目睹了好大场蝙蝠赴死的闹剧,不过门也被撞开了,门内侧贴着张符纸,果然是外力使然。

昏黄的烛火填满老门嘎吱,照亮屋里十几个人。

不,不是人,只是些泥偶。

第19章 泥娃娃(1)

石坊邻近幽都,城中老人皆会扎纸人、塑泥偶,是除了辣酱外的又一特产,而现在屋内躺着的不过是些泥偶假人,但也绝非仅是泥偶。

周涣骗身越过墙头,树影婆桫,拍了拍指尖的尘土。

打量谷伯离开的方向,有人拉扯衣摆,却是白天的乞丐,正手舞足蹈,噫噫呜呜。

“饿了?”周涣翻吃的。

乞丐摇头,手指着西南方。

“……谷伯往那去了?”

乞丐点头如捣蒜。

“那是哪里?”

乞丐激动地张口,发现自己已是哑巴后,呜咽一声,欲在地上写字,但他的手软绵无力,拼尽全力才写出个歪歪扭扭的字,周涣根本认不得是什么字,倒是更为惊愕他的发现:他的手筋也被人挑断了……

是谁?是谷伯吗?

轻功疾行,迅若飞燕,当看到眼前场景时,大石落地,自己猜想得果真没错。

只见身处乱葬岗,空气中弥漫着绵长难闻的恶臭。

每个城镇都有属于自己的乱葬岗,一般前身是种不出庄稼的土地。死去的流浪汉,居民的垃圾,都被拖去这里处理,任风吹雨打,鸟啄虫食,腐烂成泥。

石坊也不例外,因为特产泥偶,一些家庭也会把坏了的泥偶拖来销毁。

老神棍与包子铺老板都说,也曾有人不信邪来管袁家的事情,但不是第二日灰溜溜跑了,就是蒸发了般不论如何也找不到尸首。

为何找不到尸首?

谷伯身上为什么有湿泥?

就连周涣借宿那夜都在赶工制泥偶,可外界早与石坊断绝往来,城中并不需要如此多的泥偶陪葬,但谷伯为何还依旧勤奋,一有空便闭门塑泥人?为何只他一人房里有泥偶,其他泥偶去哪儿了?

当然是,将尸体藏在泥偶里……

他摸出袖中泥偶。

今夜星子尤为多,像婆娑的泪眼,眨着凄冷迷离的光。朔风穿越荆棘呼啸而过,夜鸮踏枝,合上翅膀,用黑漆漆的眼打量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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