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衣人濒死前的冷笑,直直刺入她的脑海中,挥刀的气流夹杂着破空的声音,如同自己有呼吸一般萦绕在这静得让人心惊的六艺馆内,时隐时现,又似无处不在。方才在月光下它们无处藏身,而现在在黑暗之中,就从蛰伏间渐渐升起,弥散,笼罩,覆盖,压抑得让人窒息。
在黑暗中云微看见张良朝一侧走去,站定在一个架子前,一阵木料相叩之声,像断续几声笑,云微深呼吸,本能地想闭眼,却刻意地睁大眼睛,不敢闭上。张良转身走了回来,经过一扇窗时月光打在身上,云微看见他手里拿着的一把木剑,下意识地去抓背后的弓,又生生地止住了这个动作。
张良看了她一会,缓缓开口:“弟子们都已歇下了,大师兄被二师兄拖住,不会出门。在这里你所面对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云微皱眉,而张良似已知道她的疑惑,只是略作停顿,便继续道,声线在夜晚的岑寂下沉稳,但有一种异于平日的感觉:“我知道你有很多隐瞒,但不知道你是否真如先前所说,希望站在我们的一侧。我无法完全地信任你,但是,”停顿片刻,“我可以,相信你所说的,愿与我们为盟。”
“从此之后,我不会对你的动机有怀疑和猜测,我会将你视作盟友。不管你对于其他人有何种程度的隐瞒,我希望你能认真地和我比试一场,以你的真实水平。我会全力以赴,也请让我知道,你的实力究竟在何处。”
云微愣了愣,缓缓地伸出手,抓住了背后的长弓。
却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张良已欺身至她跟前,云微慌忙抽出长弓向前挡去,锵的一声猛烈的撞击,力道震得她手腕发麻。月光在疾风之下被切成碎块,闪过张良深褐色的眼瞳。张良挥手收剑,旋身带起一阵风,云微下意识向右闪开,长弓划过一道圆弧,又一声撞击,抵住张良从左侧横贯而来的剑锋。
白色的身影飘忽,身法如同鬼魅,月光在地面上狂舞。云微挥出长弓,或是闪躲,或是格挡,却被那流畅的招式和行云流水之势逼得连连后退。冷汗已密布在额头之上,眼睛用力地睁着,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见黑暗中闪过的影子,只有雪白色的月光如闪现的火花一样在眼前胡乱跳跃,木剑与弓碰撞之声顺着手臂传至她的身体,一声一声在体内炸响。那张狰狞冷笑的面孔随着心脏撞击胸膛的节奏浮现而又隐去,似乎仍然缠绕在她的身侧,一直包围在她的四周!
云微双瞳猛地缩小!
方才一直起起伏伏的恐惧霎时间笼罩她的全身。那细微的呼吸,一呼一吸,如同霹雳惊雷传入云微的耳中,劈得她脑中全然空白。是他们!云微惊起,破空声入耳,仿佛充斥着整个六艺馆,无处不在,招招凌厉逼人不留余地。而在那破空声之外的遥远处,一呼一吸,一呼一吸,永远是这样固定的节奏,却又像是一群伺机而动的狼,仿佛能看见这身影随时同魅影一般瞬间近身,正到面前不足一寸,刀锋上的寒光像水银珠泻下,犀利得穿透所有劲气!
点灯,云微心中一动,正欲说出,前方剑气骤然而至,三剑连斩就连空气也似乎要被划破。云微急忙以长弓相挡,力道强大的连续重击使得手臂一阵酸麻。那隐约的呼吸声鼓动着耳膜,真实地带着冷冷的恶意,却像在整个六艺馆中四处飘飞,无法找到行迹,也无法知道下一刻会到达何处。影子融入在黑暗之中,云微瞪着眼,目眦尽裂,看到的只有一道道木剑划过的光影,碎裂的月光渗着阴冷,那熟悉的冷笑声恍惚间又在耳畔响起,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就像是,就像是,已经找到了破开剑气长驱直入的路径……
“点灯……”云微开口,嗓子干涩得发痒,嗫嚅的低声落在黑暗中便如同滴水落入大海,沉溺在绝对的死寂之中。剑风呼啸着,又一次朝她逼来,云微伸手全凭本能地抵挡着,木剑落在弓上,弓侧,弦上,右手被擦得隐痛,脚步只得后退,向旁边闪去躲开了一剑,紧随而至的第二剑却逼着她不得不抑住闪躲的势头反方向躬身去避开。“点灯……”云微第二次道,声音带着略微的颤抖。身后微风一拂,就像最平常不过的夜风,她全身的血液骤然凝固,那冷笑已经近到她的耳畔,呼出的气流刮着她的耳背,惊惧的僵硬瞬间传遍全身。身前凌厉两剑险险避过,第三剑却带着不可抵御的气势正正刺来,背后冷笑忽起,刀尖流转的寒冷骤然袭来,仿佛要直贯至她的前方!
“点灯!!快点灯!!!”尖叫声冲破喉咙呼喊而出,极端的恐惧下云微猛地蹲下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冷笑声忽地拔高变成凄厉的吼叫,而后一片死寂。微弱的火焰燃起的声响,黄色的光在无声之中亮起。
云微睁大的眼中映出一片跳跃的光,许久,渐渐松开了堵在耳边的双手,又是一阵,缓缓地抬起头。
第24章 二十四
云微睁大的眼中映出一片跳跃的光,许久,渐渐松开了堵在耳边的双手,又是一阵,缓缓地抬起头。
张良手上举着一支短枝,明黄色的光映着他的脸,神色中夹着一点惊愕、一点疑惑、更多的说不出的东西,目光正落在她眼中。云微睫毛一颤,下意识回身看去,张良举高了短枝,光越过她的头顶照亮了身后,光亮中除了儒生们平日练习用的木剑和架子之外,什么都没有。云微心中稍平静,又转身看向另一侧,光亮紧随而至,依旧是空无外物。
是错觉,云微心道,只是错觉罢了,慑人的惶恐与寒意在此同时逐渐散去。额头上的冷汗濡湿了头发,她伸手去拨,意外地发觉手上的力气居然已经没剩多少了。张良伸出一只手到云微面前,而后者却像走了神一般兀自站起,脚下一软又要摔回地上,张良忙伸手一捞,将她扶住。
云微全身一颤,条件反射地想自己站直,奈何腿脚经过狂奔和惧意的接连冲击之后早就不中用了。张良手上轻轻用力,将她靠在自己肩上,隔着衣衫,感觉到姑娘的身子仍在止不住地发着抖。
张良不禁又皱了皱眉。黑色的长发散乱地垂落到胸前,几绺头发滑到他肩上,上面粘的水渗过衣服,传来一阵凉意。头是低着,但却一直在挪动双脚试图支撑住自己,然而每次均是徒劳无功,便开始急了,刚把脚放好便直起膝盖推开他,却被他用手抓紧一扯,脚下一个踉跄又摔了回去,被抓住的右手还不停地挣扎,但他感觉到的从手掌处传来的力量却甚是微小,小到他甚至不需要用力,头却还固执地昂着,拉开一段距离不愿靠上去。
张良看着她,片刻问道:“你是在做什么?”
声音响起,本只是轻轻数字,然而在此刻空荡荡的六艺馆内回荡,竟似是从四面八方而来。云微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一个青铜鼎之内,声浪震得她全身都在晃动。原先失去的气力似乎一瞬间全数灌回身体内,她下意识狠狠一扭手腕,猝不及防之下便真被她挣脱了,顺着用力地方向倒退几步,终于用双腿支撑着站得稳稳当当。
云微轻吸一口气,放下方才一直被举在半空中的右手,将气息缓缓吐出,抬头看向张良。后者仍然站在原处不动,手中的短枝吐着持续的光,脸上惊愕和疑惑的痕迹已经褪去,剩下的却是复杂莫测的神色,一双深邃的眼瞳毫不偏移地望进她的眼中,目光像是在审问一般直穿至心。
“你在怕什么?是刚才的那个人?”黑夜中一点小小的黄光微弱,灯下的张良开口再问,低沉的声音不似平日温和无瑕,而藏着一分沙哑。云微像受了狠狠一击,即刻出口反驳:“我没有!”而张良却不依不饶,进一步追问:“是他们吗?”
缩在衣袖里的手掌渐渐握成拳头,云微牙关一咬紧:“我没有!”
“是吗?”张良直视着她继续问道,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回答。
“我没有!”云微提高了声音掩饰着声线的颤抖,睁大双眼瞪着张良,咬牙继续否定,“我没有害怕什么人……”
“贺云微!”张良厉声喝道,将她打断。
三字宛如铜钟使人从虚幻梦魇中惊寤,云微死死咬住嘴唇,竟被这一喝震得发不出一个简单的音节。短枝上的光亮照透了张良的眼眸,让她能清楚地看见那双眼睛里的严厉和质问。霎时间像从镜子中照出来,从未如此清晰地直面过的、自己最不愿意面对却从未停止过恐惧的、最让人厌恶的懦弱。云微眼睫毛轻颤,不禁想闭上眼睛,不去看便不会再看到那种如阳光下攀附的阴影一般的情绪,却听见张良的声音:“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