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世无双(239)

令窈摇头:“我得见到先生的遗骸才哭得出来。”

“你什么意思?”

“你将棺木挖出来,我要见先生最后一面。”

山阳有些心虚:“见什么见,快哭!”

令窈抬眸看着山阳,一双水眸可怜楚楚,三分幽怨,七分伤心,“算我求你,你将他挖出来,是我害死了他,我要亲自向他说声对不起,不然我寝食难安。”

山阳视线掠过少女眼下两团乌青,顿时心软。她没说假话,定是久未安眠才会眼下发青。

山阳烦躁地揉揉脑袋:“恶婆娘,真麻烦。”

他说完就去挖坟,一边挖,一边说:“事先告诉你,那天我没来及救先生,先生已被你炸得尸骨全无,这里葬的是他的衣冠冢,待会我将东西挖出来,你且对着他的衣袍哭。”

“嗯。”少女乖乖巧巧应了一声。

山阳更加卖力,很快,他刨完土,一个大坑现出来。

山阳得意洋洋站在坑边:“你可以开始哭了。”

少女忽地惊讶喊道:“先生?”

山阳一怔,下意识朝她喊的方向看去。

几乎是瞬间的事,他被人从背后一脚踢到坑里去,摔了个狗吃屎。

“哈哈哈,让你骗我!臭山阳!”

令窈抓起一抔土往山阳身上扔去,“我早就让人清点了朝山山庄的尸首,那间炸飞的屋子里没有多余的尸块,他根本没有死。山阳,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咒自己的主人死。”

山阳挣扎着从坑里爬起来:“你既然知道先生没有死,为何还跟我过来?”

“他虽然没有死,但肯定受了伤,我来看看他什么时候死,不行吗?”

山阳拍拍自己身上的泥土,“行,反正先生离死也不远了,我抓你过来见他最后一面,省得他死不瞑目。”

令窈呼吸一顿。

半刻钟后,山阳推开一间屋子的大门,“先生就在里面。”

令窈走进去。

屋里昏暗,唯有榻边点一盏油灯,照出豆大的光晕。

男人清俊的面庞白如薄纸,薄唇紧闭,了无生息躺在榻上,左袖从榻边垂下,空荡荡的,不见手臂,风从门外吹进来,吹得那截袖子在空中晃动。

令窈心头窒住。

他,他失了一条手臂?

孟铎猛地睁开眼。

令窈咽了咽。

孟铎眼中一讶,短暂的慌张后,无视她的存在,平静地看向山阳:“你作甚将我左臂绑起来?”

第158章

山阳咧咧嘴, 转身就溜, 走前嘭地一下将门关上。

令窈怔了怔,忙地跟过去。

门打不开, 山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请你来做客,你就好好在屋里待着, 我另有要事,不方便招待你, 就让先生招待你罢。”

令窈拍门:“山阳,你开门!”

山阳已经远走。

令窈面门而站, 背对着孟铎,屋里安静下来。

孟铎躺在榻上,均匀缓慢地呼吸, 一动不动,眼睛悄悄转了过去。

少女离在门边,纤细窈窕的身形,视线正对前方,不知在看什么, 大概是在发呆。

孟铎轻轻咳了声。

令窈咽了咽,后背脊椎发僵, 不知是否该转过头去和他搭话。

若要搭话,又该说些什么?

孟铎见她巍然不动站在原地,怔怔凝望几眼, 仍不见她有所动静, 只得收回视线。

目光看向屋顶处的梁柱, 耳朵寂静,静得让人心头发慌。

令窈咳了声。

孟铎眼睫眨了眨。

令窈又咳了声。

孟铎犹豫半晌,出声咳了两下。

令窈呼口气,将脑袋转过去,步伐踟蹰,最终还是选择朝榻边走去。

她的脚步很轻很慢,每一步却都踩在他心上。孟铎屏住气息,将眼睛闭上又睁开,少女已来至他面前。

他躺着,她站着,她雪白如玉的面庞沾着一抹无措,见他望她,只瞬间功夫,她眼中光亮换成冷漠的疏离,居高临下回望他。

孟铎手指微攥。

她眉目间的情绪遮掩,像极了他自己。

无论是文章学识,还是为人处世,她都尽得他真传。所以,如若他不开口同她说话,她是绝不会主动与他搭话的。

他毫不怀疑,她能在他榻前无声站一夜,用寒戾无情的眼神,冷冷盯他一整晚。

“你来作甚?”孟铎出声,嗓音有些嘶哑。

“不是你让山阳逮我来的吗?”她声音也有些沙哑,说到最后一个字,特意清了清嗓子。

“不是。”孟铎顿了顿,冷声添上一句:“大概是山阳听岔了大夫的话,误以为我要死了,一时情急,所以才自作主张,前去叨扰你。”

叨扰二字用得极妙,硌得令窈心里发闷,她提裙在榻边坐下,斜着眼,没好气地问:“那你到底死不死?”

“你是问以后还是现在?”

令窈被问倒,声音低下去,快速丢出一句:“现在。”

“现在死不了。”孟铎也斜着眼乜她:“你没能炸死我,是不是很失望?”

“是。”令窈字字清亮,“我以为你死了,特意来替你上坟,如今你没死,我怎会不失望?”

“山阳竟能骗倒你,真是稀奇。”

她听出他语气里的嘲讽,顿时鼓起腮帮子,拿手去捶他空荡荡的衣袖:“你这只手呢?”

“衣袍里。”

她掀开被子,解了束缚的绳子,仔细查看,手臂完好无缺。

“你命真大,这都能被你逃出来,躺在榻上作甚,又没缺胳膊少腿,装什么病人?”她心里松口气,口吻却刻薄得很。

烛火被风吹得晃动,眼见就要熄灭。令窈忙地起身去护,一时没注意,烛油滴到孟铎右手上。

他嘶地倒吸一口冷气。

令窈快速放下蜡烛,拽过他的右手查看。

还好,烛油虽烫,却只是很小滴的一颗,灼到他手背上,只是烫得他肌肤发红,没有起泡。

令窈低头吹了吹,做着温柔的事,说着嫌弃的话:“你怎地不躲开,笨死了。”

孟铎眼角微瑟。头一次听人说他笨,这人还是他的徒儿。

令窈吹着气,余光瞥见孟铎宽袖下遮住的肌肤,似是红肿一片,坑坑洼洼。她重新拿过蜡烛,强行挽了孟铎的衣袖,查看掩住的伤口。

他的右臂上,全是烧伤留下的疤痕,丑陋不堪,入目惊心。

令窈眼睛张大:“这是……”

孟铎淡然自若拂下衣袖,遮住伤口:“小伤,无碍。”

令窈扼住他,重新将袖子捞上去,脑袋凑近,几乎低到他的手臂,鼻尖与被烧伤的肌肤只有咫尺之隔。

她隐约还能嗅见他身在火海被火吞噬时皮肉烧焦的气味。

原来他不是没有受伤,他受了重伤,被烧成这样,难怪山阳会以为他要死了。

她伸手掀他衣袍,孟铎抬手止住她的动作:“就只伤了右臂而已。”

“当真?”

“真的。”孟铎凝眸望她,幽深似湖的眼底藏着无尽涟漪,他声音平静得很:“你关心我作甚,我死了不是更好吗?”

令窈挣开他,揉揉鼻尖,目光快速掠过他的右臂:“谁关心你了?我闲得无聊,随口问问。”

“嗯。”

两人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孟铎问:“你来这里,不怕被人杀了吗?”

“谁会杀我?”

“这里到处都是孟氏族人,他们会杀你,我也会杀你。”

“你不会让他们杀我。”她语气笃定,转过眸子扫视他,轻声道:“至于你,你更不会杀我了。”

孟铎扯动嘴角冷嗤一笑:“你我是仇敌。”

“不,你是我的仇敌,可我却不是你的仇敌。”

“为何?”

“因为你爱慕我。”

“要说多少次,你才会相信,我并不爱慕你。”

令窈耸耸肩,“管你说什么,你口是心非的样子,我从小就看惯了。”

她见他放松警惕,不动声色贴近。他不想让她看伤口,她偏要看。

孟铎喝了药,怏怏地没什么力气,又被山阳绑了一天,左臂行动迟缓,阻了她一次,无法再阻第二次,只得任由她捧住他烧伤的右臂,她时不时用指尖轻戳一下,回眸看他反应。

“不用试了。”他神情孤傲,告诉她想要的答案:“很痛。”

她不再触碰,呆呆地望着那截在火里烤过的手臂,道:“好丑。”

孟铎不吱声。

令窈:“会留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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