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阿哥缩在她怀里,渐渐平息下来。
纯粹的真心带来的安定感,无论什么时候都令人贪恋。她不因为子嗣名分不定而放弃对他好,纵然他还是个孩子,也明晰地感受到了王疏月的那颗心。
他抱住王疏月不肯撒手。
“和娘娘,您真的不逼儿臣叫您母亲吗?”
王疏月低头望着他。温声道:“是啊,你不要和娘娘,但和娘娘要陪着大阿哥。和娘娘答应了你额娘,一定一定,要维护好你,不要我们大阿哥以后受一点点伤害。哪怕大阿哥要跟着顺娘娘生活,和娘娘,也会给大阿哥做茯苓糕,看大阿哥写大字。所以……”
她扶着他直起身。含笑望望着他的眼睛。
“所以,大阿哥哭够了,明日就不要哭了。和娘娘陪着你去给你皇阿玛认错去。和娘娘保证,绝不让你皇阿玛吼你。”
大阿哥脸上还挂着泪珠子,听她这样说,又鼓起了嘴,跪直身子。
“不,我也要保护和娘娘,绝不让皇阿玛再罚您跪。”
王疏月摸了摸他的脸。
“你不会再不理和娘娘了吧。”
“不会。”
“那你生你皇阿玛的气吗?”
“儿臣不敢。”
“来,那就听你皇阿玛的话,跪好。和娘娘陪着你。”
整个一夜,王疏月都没有和眼。
奉先殿应该是紫禁城之中,最与王疏月相龃龉的地方。
正如他们身处的这间宫室旁,供奉的正是大清开国皇帝和他的皇后。这位皇后,也就是那位为维护皇族血脉纯正而在神武门后立下:“缠足女子不得入宫”的铁律的女人。几十年后,他的子孙后代,虽已经令她的懿旨蒙尘。但汉女仍就不得为正妻,整个紫禁城,甚至整个朝廷,仍旧对王疏月有诸多猜忌和戒备。
除了皇帝,和此时她眼前这个孩子。
孩子总是忍不住困的,跪到半夜,就靠在王疏月的身上睡着了。
后半夜的时候,何庆来了一次,抱来了一条毯子来给大阿哥盖上,王疏月认出来的,正是养心殿西稍间的那一条。
何庆轻手轻脚地走到王疏月身边。
“小主子睡得真好。”
“是啊,太累了。主子还没歇吗?”
“没有,主子原本是躺下来了,但听上夜的人说,三更天都没有睡踏实,这会儿已经起来,去南书房了。”
王疏月算了算时辰。“还不到四更天啊。”
何庆道:“王老大人已经在值房里了,今儿是要叫大起的,许是万岁爷去乾清门前还有事要跟王大人议吧。和主儿……您……”
他指了指大阿哥,“您就这么抱了大阿哥一夜啊。”
王疏月低头看向大阿哥,他恐怕真的是累了,一张小脸睡得红扑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王疏月连忙用绢子替他擦了擦,一面应了何庆一声。
“嗯。”
何庆笑了笑:“小主子呀,您说您多有福气,万岁爷罚您跪着,和主儿啊,就护着您这么睡着,难怪万岁爷要跟小主子吃醋了。”
“吃醋?”
何庆撇了撇嘴:“和主儿,您在啊,咱们万岁爷就睡得安稳,您不在啊,他就能二更天起来瞧折子,万岁爷要是知道您今儿护着大阿哥睡得这么自在,管保气死。”
王疏月被他那说话时挤眉弄眼的样子逗笑了。
“咱们已经被皇上罚得跪了一日了,怎么还跪得动,您可别说出去,只说我和大阿都规矩着呢。”
正说着,怀中的孩子从毯子里伸出手来,嘟囔一声睁开了眼睛。
“哟,小主子醒啦。”
“何公公。”
他唤了何庆一声,又看向王疏月。
“和娘娘,什么时辰了。”
“快四更了。再睡会儿吧。”
大阿哥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不睡了,要去给皇阿玛请罪。”
何庆笑了:“阿弥陀佛,小主子您可算发慈悲了。”
王疏月道:“外面还在下雪吗?”
“下呢,下了一整夜,路上都积了半腿高的雪了。奴才过来的时候,乾清门和月华门都在扫雪。奴才让人给您和大阿哥传辇吧。”
王疏月摇了摇头:“不用,备一把伞,我牵着大阿哥去。”
第72章 生查子(四)
四更天。
南书房外扫雪的人刚刚退走。
天还是漆黑的,皇帝的仪仗在月华门前排成了一尾灯焰瑟瑟的龙。
皇帝被王疏月气得一晚上都在西稍间里辗转,在值房里见到王授文也没有好脸色。偏偏今日叫大起,再大的火也得压住。硬是把他火牙痛的毛病给逼了出来,扯得半边脸都在疼。
他捂着腮帮子从南书房里走出来,张得通早就备着伞。但冰冷的雪还是迎面扫上了他的脸颊,虽然是冷,但却莫名得缓解了一些他的牙疼。他抬手理了理的领口,眼光扫到了面前的雪地。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背对着月华门前的灯火,影子托得老长。
高的那一段影子,刚好抵着他的足尖。
皇帝抬头,见王疏月一手撑着伞,一手牵着大阿哥立在雪里。
这个时候见这两个人,皇帝有些错愕,不自觉地松开领口处的手。
与此同时,大阿哥也松掉了王疏月的手,在伞下规规矩矩地跪下来。弯腰伏地行叩拜之礼,口中似乎还说了什么,但风大了,皇帝并没有听太清楚。
张得通在一旁道:“万岁爷,要不要奴才去乾清门上说一声……”
皇帝看着王疏月,伞遮住了她的上半张脸,尚看不出表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个人一旦站在雪地里,无论她穿得有多厚,皇帝脑中都只剩下周太医那一个声音:“和妃受不得寒。”
对,她受不得寒,让她回去算了。
但他明明是在生她的气,堂堂一个皇帝,怎么能让她王疏月拿捏住,且王授文就在后面的南书房里。他才因为他议火耗银的事议得肤浅而斥过他,顺便把堆在王疏月身上出不来的火气在她老子身上发了。如今似乎不能这么快就泄心气啊。让王授文这个老猴看透了,日后还怎么把持住君臣之别。
皇帝脑子一下子乱了,索性大跨步地往前面走。张得通连忙举伞跟上去。走到王疏远月和大阿哥身前的时候,还刻意停了几步,岂料想皇帝压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目光笔直地望着前面,昂着头,下巴绷得跟刀削过的似的,一晃神就已经从从伞下走了出去。
张得通没来得及追。谁知皇帝却一个踉跄,差点直接些扑到雪里。
好在皇帝反应尚算快,赶忙用手撑了一把。但他分明听到自己腰上“喀”得一响,那爽快的痛,熟悉得几乎让他有些绝望。
这一幕把所有人都看愣了。
虽风雪冷得紧,张得通还是下出了一声冷汗,他忙低头去看,却见王疏月拽住了皇帝瑞罩的袖口。皇帝走得又快又急,那力道一带,若是王疏月没扯住松个手,皇帝真有可能摔出人生第一个狗那啥。
张得通赶忙摇了摇头,拼命把那不雅的三个字从脑子里摇了出去。
主奴这么多年,他还真不习惯像何庆那样,把一些不正经的话拿来揶揄皇帝。
没有人敢上去扶,皇帝顶着痛自个站起身,回头劈头盖脸地就冲王疏月道:
“王疏月,你现在胆子大得很啊!你要做什么?啊?是不是嫌朕没被你气死!你信不信朕今日就砍了……”
这种他自己都不信的重话很久不曾说了,这会儿竟有些说不下去。
王疏月迎上他的目光。
“儿子跟您认错,您都不肯听,还要您砍奴才。”
她刚一说完,大阿哥也直起了背,双手合抱住他的手,急着摇他道:“皇阿玛,是儿臣错了,儿臣给皇阿玛请罪,您不要砍和娘娘。”
“谁说朕要砍……她。”
何庆也从后面跟过来,小声接了一句:“将才您自个说的。”
皇帝手上的青经都要暴出来了,一把将自己的袖子从王疏月手中抽了出去,抬手点着她的脑门,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朕今日要在御门上听政,你若再绊朕,朕不用后宫的家法,朕拿国法处置你。”
“皇阿玛您开恩,儿臣以后听您的话,您不要处置和娘娘。”
他一边说,一边摇着皇帝的手臂,皇帝腰疼,每被他摇一下,牙齿缝了里都忍不住要抽一口气。再加上他本来就牙痛头晕,这会儿竟被这孩子晃得有些眼花缭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