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魂调+番外(50)

莲静惊愕地望着他:“大夫,这……”蜀地边陲战事正开,没有皇帝的任命,哪是说去就去的?何况她还只是个给皇帝管厩牧辇舆的太仆少卿。他怎么突然起了这种荒诞不经的念头?

还没说完,他就笑了出来:“说个玩笑,少卿不必惊慌。南疆蛮荒之地,又有战事,哪是少卿这样的人去的地方呢?”

莲静含糊道:“南疆的确混乱……”然后便不知该怎么接续下去,索性低了头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听到他轻轻唤了一声:“菡玉。”她抬起头来,见他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光晶亮如夜光杯中琼浆玉液的流彩。她心里一慌,急忙又低下头去。

“我就要远行,去那蛮荒战乱之地,难道你没有话要跟我说么?”

她心中更加纷乱,如同沙子落进酒中,轻的慢慢地漾开,重的慢慢地沉下去。她喃喃道:“你快去快回罢。”想了一想,又补上一句:“如今朝事全靠大夫挑着。”

“就这样?没别的了?”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没别的话,那我可走了。”他忽然站起,对守在远处的随从大喊一声,“时候到了,启程!”

莲静抬头,他已从她面前疾步走出亭阁。随从听到他的命令迅速集结过来,牵来他的马。莲静追出亭去,他正好跨上马背,双腿一夹就要纵马跃出。莲静急忙喊道:“等一等!”

杨昭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吉少卿,你还有什么事?”

莲静没料到他突兀地说走就走,脱口而出叫他停下,现在他问起来,又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她愣愣地盯着他的坐骑。马背几乎有一人来高,她站在马前,平视只能看到他深紫官服下玄色的裤腿和长靴。腰间的金鱼袋正垂在他左手侧旁,一根丝绦穿进他掌中,又从下方穿出来,那丝绦上系的佩玉,便被他牢牢握在掌心。

她小声说:“万事小心……早点回来。”话一出口,只觉脸上发烫,腹中烈酒仿佛又烧了起来,腾起一团一团的热气。

“菡玉,你终于说了一句我想听的话。”他看着她低垂的脑袋,脸上寒霜渐渐化开,融成一泓春水。他突然一旋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拉起她便往回走。走出十余丈,远处的人听不见他们说话了,他才停了下来。

莲静匆匆一抬眼,瞥到他眉眼间尽是笑意。她想要抽回手来,却被他紧紧握着,挣脱不得。

“我不会有事的。”他掰开她的手,把一样东西放到她掌中,“等我回来,很快。”

说完转身大步走回原处,上马离去。

玉石还带着他手上的温热,润润地熨着她的手心,上头的花纹因为长久的摩挲而变得光滑。她紧紧地攥着,紧紧地攥着,凸起的尖角硌痛了她的手掌。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她的手臂僵在身侧,竟没有勇气抬起来。远处的背影越来越不清晰,奔马扬起的尘灰终将它掩盖。而那模模糊糊的烟尘中,似乎还能看到他盈笑的眉眼,让她不敢眺望。

“吉少卿,大夫已经走了,我们也回头罢。”随行的差役撤去酒肴,收拾好东西,向她请示。

“走了……”她睁一睁眼,长路的尽头,扬起的尘土也平息下去,人已远走,不见踪影,但耳边分明还听到他轻柔却笃定的语调:“等我回来,很快。”

她抬起手,手指因为太过用力有些僵硬发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手张开。

一朵玉雕的莲花,在她掌心里静静绽放。

二七•莲恸

李岫以李林甫之名奏请遣杨昭赴蜀,皇帝对李林甫本只有些许微词。谁知贵妃听到这个消息竟对皇帝大哭大闹,怒斥那上奏章的人歹毒心肠,竟想害她兄长。李林甫平白就被扣了个大帽子,加上听说皇帝允诺杨昭回朝后以他为相,气得肺疾加剧,咳出血来。

十月皇帝驾幸骊山华清宫,李林甫也跟着搬到昭应县的宅第养病。他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到十一月里已经是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出气多、进气少了。杨昭和贵妃的这一出双簧更加深了皇帝和右相之间的沟壑,李林甫生命垂危,皇帝也只偶尔派个小黄门来问一声。

李林甫见皇帝对自己如此疏冷,知道自己是圣眷不再,加上杨昭临行前皇帝说的那些话,明白皇帝就指着他两腿一蹬把这个相位让给杨昭了。他窝着一口气,心里烦闷,偏偏自己又病成这个样子,每回闭了眼就不知道还能不能睁开,忧懑地不知怎么办好。愈是抑郁病就愈加重,尤其是肺疾,都到了无痰可咳、只会喀血的地步,人人都知道他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李林甫一倒下,他那些年轻姬妾和幼小儿女全都乱了阵脚,家里头成日凄风苦雨,一干事情全都由几个成年了儿子扛着。李岫在李林甫二十五个儿子里也算大的了,有几个在外任职的哥哥还没赶回来,其它的这时候都想着怎么趁机把当家的权给抓在手里。李岫素来不喜与人争抢,事父又孝顺,便日日守在父亲病榻前。

一开始还有官员来探望,慢慢的客人也少了,哥哥嫂嫂们又忙着在长安那边争家当,李林甫到临终时竟落个无人搭理的下场。李岫看人情凉薄如此,见父亲奄奄一息的样子,不禁悲从中来,又想起辞世的母亲和早夭的妹妹,纵是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段时间也不知掉了多少伤心泪。

莲静时常过来看一看,但她毕竟是外人,不好守着别人家的病榻,李岫又坚持不肯离开父亲的左右,所以每次都是探望一下、说几句话就走。李林甫是没有指望了,她心里清楚得很,但他是毕竟是她的上司,曾经提拔过她,李岫又是她的好友。每每看到李林甫呼吸微弱、面如金纸的衰弱模样,她便心里什么怨言都没了,无法把他和昔日骄横跋扈、谄上欺下、为所欲为的宰相联系起来。她总记着那日在花园里李林甫说起夭折的小女儿时的情态,那情景挑起了她深远的记忆,让她心头又酸又软,几次几乎忍不住陪着李岫滚下泪来。

这日莲静去探望时恰逢李林甫醒了过来,李岫扶着他喂了一点稀粥。李林甫勉强喝了半碗,却又全都吐了出来,吐到最后,黄胆水里竟现出丝丝红色。

李岫强忍住眼泪扶父亲躺下。李林甫迷迷糊糊的,叫了一声:“陛下。”

莲静连忙接口道:“陛下刚派人过来探望右相,见相爷正在歇着才没有打扰。陛下还赐了相爷数十盒珍贵药材,都堆在这里呢。”随手往地上一指。

李林甫哪有力气抬头去看她指的地方,听说皇帝派人来看他,脸上漾出一丝喜色,说话也有了一点力气,说:“陛下赏赐怎么能就堆在这儿。小八……”

李岫忙应:“是的父亲,我这就叫人仔细收起来。”

李林甫又说:“陛下有没有带什么话来?”

莲静道:“陛下只说,要右相放下心好好养病,他在华清宫为右相新备了一汤,还等着右相前去,君臣同欢呢。”

李林甫泛出一丝笑意,缓缓道:“陛下有这份心意,老臣就知足了……”大概是多说了几句话,加上刚才呕吐,这时已感疲倦,慢慢的眼睛就合上了,又陷入昏睡。

李岫再也忍耐不住,转过身去小声抽泣。

莲静安慰他道:“子由,你别伤心,右相他……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李岫泣道:“父亲都这个样子了,还有什么办法让他好起来呢?爹,他……他不会再好了!”那语气竟似无助的孩童。

她忽地想起许久以前那个冬日的黄昏,也是这样寒冷的天气,幼小的孩子指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委屈而气愤地喊着:“爹,他、他不会再来了!”而她的母亲只会垂泪。

她心神一恍惚,不知自己怎么突然想起那么久远的事。然而那情景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心头已被划痛。她轻轻按了按心口,回头看看病榻上昏睡的李林甫,仿佛又听到他说:“小八,昨儿个夜里,我梦见你十九妹妹了。”

病榻上的人忽然动了动,嘴唇蠕动一下,含含糊糊地又叫了一声:“陛下。”

李岫道:“你看他,整日就知道念着陛下,连睡着时的呓语也都只有这两个字。可是他再也不能看到陛下了。”

莲静忽然说:“若能见陛下一面,或许真能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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