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昭词(109)

太子想了想,拿了一块饼。菡玉又劝陈玄礼也拿了一块,重用布包好,极力以平稳的步子慢慢走出院子。

走出驿门,远远地看到杨昭骑着马立在围墙边。菡玉拔足欲跑,发现身后陈玄礼也跟着出来了,正朝她这边观望,只得放慢步子,一路向皇子公主皇孙们分发胡饼。

好不容易挨到杨昭近旁,他也看见了她,跳下马来笑问:“玉儿,你好些了?”又从怀中掏出那支玉笛来递给她,“对了,昨晚上你听着听着睡着了,我就替你把笛子收着,现在完璧归赵。”

菡玉哪还有心思管笛子,手捧胡饼举在他面前,一边瞥着远处的陈玄礼,一边低声道:“相爷,你快到前面金吾卫那里去。”

杨昭问:“金吾卫怎么了?”

菡玉急道:“不是金吾卫,是后面的……”

忽然一阵乱哄哄的声音将她打断,十来个吐蕃使者拦住了杨昭的马,操着怪腔怪调的语气说:“宰相,我们都还没有吃饭,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吐蕃的使者。”

皇帝一行仓皇之间离开长安,大臣们还不知晓,连皇子嫔妃都没带全,这些吐蕃使者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菡玉变了脸色,把手里的胡饼冲他们掷过去,颤声喝道:“走开!快走开!”一边拉着杨昭向后躲避。

杨昭讶道:“玉儿,怎么了?”

菡玉道:“别靠近他们!一定是人假……”

话未说完,再一次被嘈乱之声打断。远处陈玄礼所在之地,十几个士兵齐声大喊:“杨昭谋反!杨昭与吐蕃细作谋反!”

菡玉大惊失色,连忙推他上马:“相爷快走!去金吾卫那里!”

杨昭翻身上马,伸手来拉她,被她推开:“你快走,我不要紧!”

他伸着手坚持:“要走一起走。”

那头已经有人张弓搭箭,羽箭嗖嗖地向他们飞来。菡玉无可奈何,只得抓住他的手飞身跃上马背,面对面坐在他身前。

骏马疾驰而出,她低下头,双手护在他背后,只希望或许能替他挡一些箭矢,尽量多挡一些。

奔出西门外,骏马突然哀鸣一声,前蹄直立而起,两人险些被掀下马背。杨昭急勒缰绳才勉强稳住,那马却又弯膝跪下来,哀哀叫唤着不肯再走,显然是也叫人动过手脚。

一线杀气凛然而至,菡玉回头去看,只见远处小丘立着一名武将,箭在弦上,弓如满月,正对着她背心。

轻轻一放,满月霎时萎顿,劲力全凝到箭尖上,挟万钧之势,带起破空厉响。

菡玉一时愣怔,呆呆盯着那支向自己激射而来的利箭。忽然间天旋地转,眼前尽被挡住,看不到箭,也看不到挽弓射箭的人。

嗤的一声轻响,是利刃刺穿皮肉的声音,近在耳畔,细微几不可闻。

一滴温热的液体溅到她额头上。她抬起头,只看见眼前一簇尖锐的箭尖,犹带着新鲜热血,从杨昭心口穿透出来。

“糟糕,”他无奈地一笑,“我又忘了你是不怕刀兵的。”

他骄横跋扈目空一切,在他眼里世上的所有加在一起都不如他自己的身家利益重要。

但最后他还是用性命换了她。

他慢慢地倒了下去,他手里还握着那支碧玉短笛。她开口却喊不出任何声音,伸手去抓他,他的衣袖流水一般从她僵硬的五指间溜过,只抓住那玉笛的尾梢,冷硬如冰。

她跟着他从马背上摔下去,扑面而来的尘灰蒙住了她的口鼻。

她的脸埋在尘土中,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只紧紧攥住手中那支玉笛。

有滚烫的血溅到她手上,有利刃刺透了她的肩背,有无数的人从她身上踩踏而过。

她只是紧紧地攥住那支笛子,紧紧地攥住,指节都已僵硬了,只知道自己不能放,绝不能放。

日头偏离了天中,六月仲夏的日光驱散了林间最后一点薄雾,金光如同一道道锐刃从天而降,照亮这血光遍地的屠戮之场。

午时正刻,他四十周岁的生辰,就这样来了,又这样去了。

喧嚣声渐渐远去了,带走了他们想要的战果,也带走了她今生全部的牵系眷恋。

她从尘土中抬起脸,十数丈之外,岿然耸立的辕门上,他竟还是在笑着,清晰如只在咫尺之远,仿佛这十丈的距离并不存在,生与死的界限并不存在,他依然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像这手里的玉笛,真真切切地在她掌中,再也不会离去了,再也不会了。

这情形就像昨天夜里,她也是这样握着他递过来的笛子,一人握住一头,谁也不放。

她一抬头,就看到他轻浅的笑容,眼波里分明有情意闪动。

他说:好,给你,一辈子,都给你。

可是一辈子却这样短,这样短。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那么甜都骗不到留言,只好杀男主炸霸王了_(:з」∠)_

☆、二十章·玉碎(4)

左相韦见素在御医那里草草包扎了伤口,回到驿站庭中时,皇帝仍拄着拐杖面壁而立。

一旁地上,贵妃已换上盛装,面上敷了厚厚的粉,遮住青紫的脸色;颈间挂满珠翠环链,勒痕都被遮掩。

她依然是雍容华贵的贵妃,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皇帝却好似一下老了十岁,有拐杖拄着,背仍急剧地佝偻下去,仿佛不堪重荷。微风拂起他鬓边花白的发丝,此时他完全是一个年过古稀、老态龙钟的老人了。

身旁高力士奏道:“陛下,贵妃已经梳妆完毕了。”

皇帝恍若未闻,只是面壁侧立,一言不发。

高力士又劝道:“天气炎热,尸骸不能久存。陛下就再看贵妃一眼,记着她美丽的模样,让她入土为安吧。”

皇帝这才转过身来,盯着贵妃,昏花的眼中浊泪盈眶,却始终没有落下泪来。

高力士命人用草席将贵妃尸身裹起,抬到驿站后缢杀贵妃的梨树下掘土掩埋。

驿外军士已经安定,悄静无声,全然不见方才的混乱。

韦见素伸手摸了摸帽下的纱布,若不是头上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真要以为那只是自己恍惚间的一场噩梦。

夏日的热风从驿外吹进来,带进阵阵血腥气味,夹着腐坏的气息。

一场□□,朝臣死的死逃的逃,皇帝身边居然就只剩左相韦见素一个人了。若不是韦谔及时拦住鞭打他的士兵,只怕此刻他也和其他同僚一样命丧黄泉。

御史大夫魏方进就因为说了一句:“你们竟然敢杀害宰相!”被众人乱刀砍死。韦见素与魏方进还有些私交,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刀下毙命,无力相助。

韦见素步出驿门,外头三三两两的士兵正在收拾残局,血污满地,腥气弥漫。他的儿子韦谔也在其中。

韦谔看见父亲,迎上来问:“父亲大人,你的伤怎么样了?可要紧?”

韦见素道:“已经叫御医看过了,不妨事。你这是……”

韦谔迟疑道:“是陈大将军命我……命我清理场地。”

韦见素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四周:“魏方进……”

韦谔低声道:“孩儿已经选了一处好认的地方将大夫安葬了,就在驿站后面那块大石头边,虽然不能立碑,以后也好找到。”

韦见素道:“也只能这样了。”

沉默片刻,韦谔靠近父亲,小声道:“父亲,有件事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还请父亲指教。”

韦见素问:“何事?只管说来。”

“就是那个……”韦谔指了指驿站辕门,“收还是不收?”

韦见素顺着儿子所指方向看去,辕门上戳着一根长矛,长矛顶端,混沌模糊的一团,头发和血污尘土结在一起,面目都辨不清楚。

曾经那样张扬跋扈的面容,那样不可一世的人,最终,居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爹,众怒难犯,我要是擅作主张收了,引起众将士愤怒,后果我可承担不起;要是不收,就一直挂在那里,你看这……”

韦见素摆摆手:“事情都过去了,要办的都办了,不要紧。”

韦谔问:“父亲的意思是可以收?”

韦见素想了一想,又改口道:“这个,你还是向陈将军请示一下吧,以防万一。”

韦谔应了一声,正好看见陈玄礼带了几个士兵巡视过来,在驿庭门前碰到内侍高力士和李辅国,三个人在那边说话,连忙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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