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芳抱着他又哭又笑,但是过了许久,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双手垂在身侧,没有像她期许的那样回抱她。
她从他肩上抬起头来,疑惑地唤了一声:“六郎?”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个来回,才哽咽断续地吐出几个字:“对不起……六嫂。”
吟芳被那两个字惊得往后退了一步,顺着他转开的视线,看向身边那口黑漆漆的棺木。一共五具棺椁,从前往后一字排开,最前面的是公公,往后依次是二郎、四郎、五郎,和……
六郎……
吟芳眼前一黑,软倒下去人事不知。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忘记说了,感谢投雷么么哒~
流花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2-31 13:24:18
☆、第七章 春闺怨 2
吟芳噩梦连连,时而梦见六郎在战场上浴血厮杀,力战不敌身首异处;时而梦见六郎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追,他明明走得不快,却怎么都追不上,喊他也不答应,只是越走越远;时而又梦见公公和六郎都没死,大获全胜归来,庆功宴上她倚着六郎欢喜无限,六郎却突然变了一副面孔,冷冷地对她说:“对不起六嫂,其实我是七郎,六哥已经战死了。”
醒来时已在家中,睁开眼先看到红艳艳挂着流苏金钩香囊的帐顶。这是她和六郎的新房,成婚不久六郎出征,她回了娘家,屋里还保留着洞房时的装饰,喜气洋洋。窗棂上的团花喜字,是她待嫁时一刀一刀精心裁剪;龛中一对御赐的龙凤花烛尚未点完;母亲请了家中最多子多福的长辈,在锦被上一针一线绣下百子图;枕上的鸳鸯交颈、并蒂莲花都出自她手,六郎就在这里抱着她将她轻轻放下,赞叹她颜比花娇……
三日虽然短暂,但两情缱绻、情深意长,这是她一生中最美好、最快乐的三天。但是一转眼,新房就成了空房,只剩她独自一人躺在这如水冰凉的锦褥上。六郎温暖坚实的怀抱犹如昨日般清晰,他却已经躺在灵堂里黑沉沉的棺木下,再也不会醒来。
她的眼泪从眼角无声滑下,一直滴进开着并蒂花的绣枕里。
坐在床榻边为她诊疗的大夫道:“大夫人,六夫人已经醒了。”
大娘正在一旁等候,看到吟芳睁眼舒了口气:“醒了就没事了。”现在一大家人都靠她主持大局,她也早已累得满面倦色,两只眼圈青黑。她抽出绢帕为吟芳拭去眼泪:“吟芳,我还得去婆婆那边照看,没法一直守着你。你先好生歇着,保重自己身子要紧。”吩咐婢女仔细照顾吟芳。
大夫收起药箱准备跟大娘一起走,吟芳忽然坐起来问:“大夫,你刚刚替我诊脉,可有……可有看出什么异样?”
老大夫愣了一愣:“少夫人脾胃失和气血两虚,因此才会晕倒。除此之外并无异常,多多休息调养便可。”
吟芳伸出手道:“大夫,你再好好帮我看看。我最近一直疲劳嗜睡、口苦反胃,而且月信已迟了两月未来,你看看我是不是……是不是有身孕了?”
大娘一听这话立刻转回来:“吟芳,你真的……如果能为六郎、为杨家留下一点血脉,那真是老天有眼、菩萨保佑!”双手合十连连祈祷。
老大夫不敢怠慢,仔细为吟芳切脉诊断,又看了她眼睛、舌苔等处,问了问其他症状。大夫知道她新婚丧夫,亡夫骨肉便是她唯一的希望,看她满怀希冀的模样实在不忍心打击,但也只能据实相告:“少夫人这是前段时间太过劳累、昼夜颠倒、脾虚肾亏导致的月经不调之症,并非有孕。我开一副调理的药给夫人吃着,早晚各一剂,吃到癸水来了即可。”
吟芳倒回枕上,泪珠滚滚而下。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也被抹杀,简直生无可恋,恨不得立即随六郎而去。六郎都不在了,她吃不吃药、调不调理还有什么意义。
从这之后她就不肯再吃东西,也不说话,只是躺在床上望着六郎的遗物流泪。她是个娇滴滴的闺中小姐,身子骨本来就娇弱,两天下来整个人就瘦脱了一圈,谁劝她都不听。大娘只得去请她的娘家人,杜夫人听到亲家和女婿的噩耗后哮疾复发卧床不起,只请到吟芳的妹妹茉香来照顾。茉香的话吟芳也听不进去,已是决心求死的模样。
边疆战事正紧迫,大郎杨行乾还得忍着丧父丧弟的悲痛驻守雄州,不能回来主持丧事。家中诸多琐事都落在大娘肩上,她又不慎染了风寒,还得拖着病体苦苦支撑。
杨末和七郎平时都闲散惯了,家里那里杂事根本不懂,想帮大娘也插不上手,只会给她添乱。而且家中只有他俩是杨公的嫡亲子女,讣告发出后,朝中官员陆陆续续都来吊唁,大多是杨公的同僚平辈,他俩就一直留在灵前守着回礼。
二娘、四娘和五娘到底做了多年的杨家媳妇,性情坚毅,悲痛过后也来帮着大娘侍奉婆婆料理家事。只有吟芳新嫁新寡,万念俱灰一心求死。晚间大娘让厨房里做了清粥给她送过去,又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
杨末看着院中大嫂忧虑的模样,低声道:“六嫂已经整整两天粒米未进了,她身子那么娇贵撑不了几天,咱们得想办法让她振作起来。”
七郎一直看着六郎新房的方向,痴痴道:“她心里只有六哥,除非六哥活过来。我们能想什么办法,又不能变成六哥。”
这话倒给了杨末启发:“你不是以前经常扮作六哥的样子骗人吗?不如……”
“你要我装成六哥去骗她?”七郎连连摇头,“不行,我不能这么做,我做不到……”
杨末道:“又不是要你一直装,就装一下,安慰安慰六嫂,帮她先过了眼下这关。以前作弄人你装了那么多回,现在真的需要你装你倒又不肯了,六哥在地下都要气得骂你。”
只要一说到六郎,七郎立刻心软神伤:“这办法能行吗?她和六哥感情至深,我替代不了,怎么装也装不像的……”
杨末道:“六嫂和六哥相处时日不长,连我和娘亲都被你糊弄过,何况是她?”
七郎喃喃道:“那不一样……”
杨末道:“细则你不用操心,我来想办法掩饰过去。只要六嫂撑过了最难受的这一阵,往后再慢慢开导她,就不会有轻生的念头了。”
这是她的切身经验之谈。刚刚得知父兄噩耗、夺回尸骨那阵,她也觉得悲痛欲绝生不如死,尤其想到宇文徕这个人,想到自己在父兄之死中所起的因果,都想一死谢罪。但是护送棺椁回来这一路,雨雪风霜下渐渐冷静,待回京看到娘亲和嫂嫂们,更觉得自己应该撑下去。一死了之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而活下去才更加艰难、更需要坚毅的心性。
两人嘀嘀咕咕地小声商量,忽听院外门童高唱:“贵客莅临!准备迎接!”
这时已过了晚饭时间,宾客散尽,更不会有人这时候去别人家拜谒吊唁。杨末把揉皱的麻衣理顺,在蒲团上跪好了,抬头张望,门童又唱了一声:“燕王殿下驾到!”
兆言虽然还是幼龄少年,但怎么说也是个皇子,有封号的亲王,还得按照皇室的礼仪接待他。他自己倒很随便,只穿了圆领常服,帽子也掉了,背后还背着弓箭,从马上跳下来就一阵风似的径自穿堂入室跑到灵堂前,看到杨末好好的跪在那里才松了一口气:“杨末,听说你偷偷跑到战场上去了?有没有受伤?我前几天都不在宫中,今日回宫才刚听说,立刻就赶来了……”
杨末抬头瞥了他一眼:“燕王殿下,你衣冠不整、带着兵器跑到我爹灵前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兆言忙解下背后弓箭和腰上匕首:“我……我是听说了大将军的噩耗,特意来祭奠的,还有我师父……”
六郎这个严师让他吃了很多苦头,但也教了他一身本领。现在人真的不在了,兆言回忆起来只记得他的好处,那些严厉的惩罚都不算什么了。
他整肃衣冠在杨公灵前叩拜,又特意到六郎灵位前叩了三个响头。论辈分他是晚辈,但论君臣应该是臣子拜他。他每跪一次,七郎和杨末都要回拜一次。
这两天跪得多了,杨末有点麻木,兆言还没拜完,她就先叩了下去。抬头时发现兆言还没直起身来,双手伏在地上仰头看她,维持这个姿势盯着她许久没动。他微微侧向她这边,两人离得很近,就像互相对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