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终于回到了皇宫,但他并不是来拿回政权的,他只是对少冉说了一个命令——找到她。
即使他不这么做,少冉也一定会去找她,即使形同陌生人,她仍然是他的母亲。可他看到了男人的疯狂,他也能预见到母亲被找回来后的下场——必然从此再无自由,形同囚徒。
她先是忘了他,后又自他身边逃走,一切仿佛是命运的安排,他们缘分已尽,不该再强求。少冉面上应承着癫狂的父亲,心里却有了别的决定。
很奇怪,他一点儿也不为她的失踪担心,皇帝生怕她出了什么事,他却不知为何认定她是逃离了男人,不愿意回来。
兴许是在逸园时她厌倦的眼神,兴许是她时不时走神望向远方,兴许是她丝毫也没有的留恋之意。
后世的史书里对皇帝的先去描述很平常,街头巷尾也不曾有异常的声音——先帝自从大败于梁国,郁结成疾,数年而薨。
宫里几个太监因服侍不利,挨不住杖刑而身亡,同样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
而先帝曾经的宠妃们依循祖制殉葬这件事,也没有人放在心上;倒是一部分妃子们被免于殉葬,引起了朝中许多声音。
年轻的皇帝却懒于回应。他已逐步领会了掌控朝廷局势的技巧,有人挑事,自然有人出面压制。
他能够护得住她了,他想,是时候派人去梁国请求联姻了。
过程并不顺利。梁国皇帝连使臣的面也不肯见,负责接待的梁国大臣也毫不留情面地对他一阵羞辱。少冉碰了一次壁,第二次便不再傻乎乎地以为自己的诚意有什么用,而是暗中收买了一些梁国官员,让他们帮自己说话。
这一次却仍然没有成功,不过梁国皇帝的态度软和了许多,不似第一次那么坚决。
到第三次,梁国皇帝终于松了口,答应了他。
少冉先是向梁国皇帝求娶他最疼爱的女儿,安阳公主;梁国皇帝当然不愿意,谁也不会傻到犯两次同样的错。一时间整个后宫都惶惶不安,生怕皇帝一声令下将自己的女儿送往虎狼之地,宫妃们都想尽了方法让皇帝注意到别人的女儿。
阿缘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成为了婚书上的公主。
少冉是故意求娶安阳公主的。他想要的,梁国皇帝绝不会痛快地给他;他也早已打听到那位公主的名字——言修缘。
修缘,修缘,他反复念着这名字,只觉这名字起得妙极了,仿佛专为等他而生似的。
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在得知梁国皇帝已应允的那一刻,他眼前是一个庞大的帝国崩塌的景象。言修缘当然不是梁国皇帝一时心血来潮选中的,在这件事情的背后,是这位皇帝还未察觉的帝国内部的腐朽。
令他父皇丧失锐气的两国之间的战斗,再也不会有了;若边境再起硝烟,大败而归的也绝不会再是大夏。
但是少冉不会傻到像他父亲一样随意挑起战争,久居安乐会丧失血性,征战不绝却会耗尽一个国家的气数。
戴着凤冠的阿缘尽力使自己看起来平静些。她在梁国皇宫里没怕过谁,不过是依仗着皇帝骨血,这里却是夏国,已生吞过一位大梁公主的地方,没人会在乎她身上流着什么样的血脉,甚至可能痛恨她的血统。
唯一令她觉得安慰一些的,是她所嫁之人看起来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粗鄙。若非事先知晓他是夏国皇帝,她会以为自己嫁给了一位梁国世族公子。
他看起来很和善,阿缘不禁想起姑母——姑母大婚之日,夏国先帝也是这样和善么?
发现她全然不记得自己,少冉稍有些失落,更多的却是安心。在梁国发生过的事他此生都不愿再被提起,尤其是她。
上天也很帮着他。当年她恳求言烨帮助少冉,令言烨被言煜迁怒而遭到贬斥,自此兄妹俩就有些生疏。再后来又发生了一些别的事,两人几乎不再往来了,阿缘因此也再没有机会知道当年她帮过的到底是谁。
唯一令他挫败的是她怕他。他做得再多也无法消除她心里的隔阂,他父皇做的那些混账事,又一次被上苍将帐算在了他头上。
一直觉得自己很是知足的少冉这才发现自己的贪心。贪婪一寸寸地滋长,从最初的活着回夏国,到不能放弃皇位,再到如今对父皇无法抑制的怨恨。一旦得到了,就想要更多。
可若非这样寸寸滋长的贪婪,他也得不到今日的一切。对和错渐渐变得没有界限。选择一条路坚定地走下去,若是对了,就能抵达想去的地方;若是错了,便会越离越远。而这对和错与世人眼中的对和错大抵不太一样,甚至在百年之后会为人诟病,可那又如何呢?
有时少冉会梦到父皇,那个他发誓永远不与之相同的男人。当他自己步上了这条路,一步步前行,回头一瞥,却惊讶地发现身后的足迹偶尔会与父皇的足迹重合。
那是早些时候的少冉无法领悟的,要等到自己也走过那段路,才能看得清。
第39章 终章·永夜无殇8
“找到……她……”年迈的太上皇直到临死之前,也念念不忘失踪的女人。他眼睛已经看不太清了,却用力地瞪着,额上青筋爆出,看起来很有些骇人。
少冉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上苍终于肯怜悯这个男人,允许他用死亡终结这一切,当漫无边际的暗夜来临,折磨了他许多年的一切再也不会带来任何伤痛了。
倒真是便宜了他,少冉心想。
数年后,少冉有了自己的孩子,到春末花尽之时,年轻的皇后一时伤春,又感叹起姑母的一生。
他觉得是时候让她同自己一起承担这个秘密了。
“叫宫女替你更衣,我带你出宫去见一个人。”他笑着对正在逗小皇子的阿缘说。
“见谁?”阿缘惊讶地看着他。他笑得轻松又奸诈,不知又想使什么坏。
少冉却不想这么快解开谜底:“等见到你就知道了。”
夜色微茫。少冉拥着阿缘,策马疾驰在京郊的路上,身后只跟着几个心腹侍卫。
“我们去哪里?”阿缘有些不安。他就是再厉害,也只带了这么些人,万一出事该怎么办?
“去一个方便朕对你图谋不轨的地方。”少冉笑谑道。
阿缘听他说得轻松,心里安定了些,却又无法彻底安定下来。
就这么惴惴不安地颠簸了半个夜晚,马终于在一座三进的宅子前停了下来。
“歇会儿吧,等天亮了带你去见那个人。”少冉说着,牵着她走进宅子里。早有仆从迎上前来,引他们入内。
阿缘疑惑地四处张望着,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置下了这种宅子,也不知他想干什么。
“你莫不是在宫外私藏了一个女人。”她半是玩笑地说道。
“你怎么这么聪明?”少冉没有否认,却也不肯说更多。这一夜他睡得熟透了,阿缘却翻来覆去地滚了一晚上,摸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一早,少冉便催着阿缘起身梳妆,让她换上了一套极普通的衣裙,也不知是何时备下的。阿缘抚平衣角,心里的疑惑更重了。
“这是你偷偷藏着的那个女人的衣服?”她仍是半玩笑地问着。
少冉却不答,只是催着她:“快些,要迟了。”
少冉将她带到一座寺庙前。阿缘抬头看了一眼门上的牌匾,并不是有名的寺庙,人烟也稀少。刚下了马,便听到一阵马蹄声,是一辆马车到了。
“来了。”少冉低声说,拥着她往旁边站了站,避开马蹄扬起的微尘。
阿缘便盯着那辆马车。马很精壮,马车也装饰得精致,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马车停了下来,车后坐着的侍婢先一步跳下车,掀开了车前的帘子。
从车内先下来一位儒雅的中年男子,继而是一位贵妇人。妇人看起来三十余岁,外貌不似夏国人,举止间有一股清贵之气,一见便知出身不凡。
男子亲密地搀着女人,眼内满是爱护之意;女人亦是浅笑嫣然,看起来与男子很是恩爱。
少冉昨夜说的私藏的女人,莫不就是这个贵妇?阿缘疑惑地转头望着他,不知道他到底想让她知道些什么。
回应她的却是少冉的不满:“你连自己姑母也认不得么?”
阿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好一会儿她才从惊愕中恢复过来:“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