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记住他。
他迟早会失去她,在寂静的深夜里,他的心将这一点看得很清楚。可当天亮了,看见她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看见笑容又挂在她脸上,看见她开心地计划要去哪里,他又会忘记。
他不能失去她,现在他只剩她了。
城镇的街道比宫里热闹许多,不仅她喜欢,他也喜欢。从前当皇帝不能轻易离开皇宫,没有机会过这样的生活,直到这时他才觉得可惜。
她说她要去取一份礼物,是送给他的,不许他跟着。他便留在那里等她——她已经很久不送他任何东西了,突然记起来要送,是否意味着她愿意记住他了呢?
可她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回来。
他像疯了一样派人找遍了附近的每一处有人居住的地方,都找不到她。她就像是消失了,又好像是他的一场梦,在他余生里再也没有出现过。
“未已——”
“回来啊,未已——”
“未已……”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街道的某一处突然分出一条道来,绕过一个悲痛欲绝的白发男子,又汇合到一处。他身边站着几个侍卫,围绕着他,免他受到任何伤害。
路过的人或停下脚步对这个状似疯癫的男人指指点点,或胆小怕事假装无意地略略扫一眼,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他伤心欲绝地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听起来像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第32章 番外·永夜无殇1
“少冉,你这小子太不够意思了!”已经半醉的李含光将摇摇晃晃的酒杯递到他面前:“女人你不要,酒你也不喝!我告诉你,这杯你必须干了,不然不是兄弟!”
他躺在波斯舞姬的怀里,外衣与里衣都扯开了,脸醉得通红,只比倒在街头的醉汉穿得光鲜些;少冉望向屋内另外三个男人——都是像他一样被送到梁国帝都来的质子,此刻都与李含光一般沉醉在酒色之中,不一样的大概是有些人已经不顾场合地撕扯起来了。
“你小子是不是不行啊!”坐在他对面的迟间口齿不清地嚷嚷道:“每回出来都不要女人陪,还是不是男人?”
少冉低头嗅了嗅身上沾染的酒气,皱着眉头起身,跨过李含光向外走去。
“你……你去哪里?”李含光仍举着酒杯,转过头去看着他。
“以后喝酒玩女人不用叫我。”少冉冷声道,推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就是巴结上了梁国太子么!”迟间愤愤地骂道:“真以为自己比谁高贵呢?不都是质子吗,还瞧不起人!”
“别理他,他毛都没长全,有福不会享……咱们继续喝!”李含光没他那么愤怒,迷迷糊糊地把酒杯往自己嘴边送,一不小心没拿稳,洒了一脸。
“哈哈哈哈……”迟间等人见状纷纷大笑起来,很快就将少冉忘在了脑后。
少冉的府邸是梁国原先一个大臣的宅子,不算大,但里外都重新修整过,倒也不算辱没一位异国皇子。梁国皇帝好名声,虽然提出了要别国送质子的要求,却并没有为难过他们,只是出入都有人盯着,不许他们随意与梁国人结交。
少冉并不曾瞧不起李含光等人,他们在梁国的时间比他更长,也不知未来还要在这里呆多久。梁国皇帝像养闲人一样养着他们,却不允他们拜访结交梁国名士,经卷典籍也不许他们借阅,小心翼翼地提防着他们,只纵着他们风花雪月。
他到梁国才三年,若像李含光他们一般待上那么久,他也不能保证自己除了借酒浇愁还会做些什么。
马车快到质子府邸,远远地便看见穿着太子侍卫打扮的侍官在门外等着;那侍官也认出了他的马车,策马跑了过来。
少冉立即叫车夫停下,将头探出窗外去:“马侍官,可是太子殿下有急事找我?”
那侍官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冉公子,太子殿下新寻得海外奇物,邀您前去太子府共赏。”
在几位他国质子里,独少冉能得太子青睐,侍官是不敢对他不敬的;曾经也有不敬的,那人再也没出现过。
少冉结交梁国太子虽说是怀了别样的心思,但心里一直很感激他的惜才之心——梁国皇帝怎会愿意让他国质子与皇子们的结交?但不知太子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了梁国皇帝,梁国皇帝并不曾阻碍他们来往。
梁国太子言煜年方二十六,是位芝兰玉树般的人物,不仅在朝中声望极高,梁国名士对他也屡有称赞。少冉自幼不曾得过父皇青眼,却在梁国得与这般出众人物为友,心里一直惶惶。
他并不惭愧于自己的学识——他的学识便是比起梁国同龄皇子也要好得多,不过是受了多年冷落,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天降机遇。
他曾怀疑言煜是为了什么原因笼络他,却不见言煜笼络别的质子,有些质子的国家比夏朝还要强盛,若要笼络也轮不到他。
这种怀疑他从不曾说出口,却被言煜看穿了。
某天言煜邀他品茶,茶是稀罕的贡茶,梁国寻常的皇子都拿不到,他却拿来与少冉分享。
十二岁的少冉终究是年幼了些,一直坐立不安,接过茶盏时手抖着,不小心将茶盏砸了个粉碎。
“别的质子来了一年半载便醉生梦死,沉迷于酒色之中,连回国的企图都放弃了,唯独你来时年纪最幼、至今仍洁身自好。又听闻你为了买一部我朝寻常书籍,私下里一口气将半年的月例都送与府中下人,此等好学之心令孤着实佩服,才起了结交之心。”言煜将为自己准备的茶盏满上,双手递给他,继而淡淡道:“孤活了二十六年,一直以为除了梁国人俱都是不值一提的蛮夷,而先前那几位别国质子果然都是些废物,你却改变了孤的看法。外面的局势在变,梁国如今虽然强盛,但是再过数十年、数百年,能仍然比别国强盛么?若不睁开眼睛看外面,将来局势如何,很难说。原本孤这一生都不会去看外面,幸得你出现了,令孤感觉到威胁。”
他微笑着说出令少冉愈发惊慌的话。少冉低着头,却无法抬手去接茶盏,双手紧攥着冰凉的丝质衣料,手心也发出汗来。
“你有胆量违抗孤父皇的命令,暗中搜寻书籍,却连孤一杯茶也不敢接么?”言煜的声音仍旧淡然平稳:“你在怕什么?”
少冉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是没有抬起去接那盏已经半凉的茶。
“我怕死……怕不能回去……”两年来不敢对任何人吐露半点心迹的少年,不知为何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说给这个令他害怕的人听:“母亲还在等我……”
他临走时想见母亲一面都不被允许,姜惠妃虽然和善,却不肯得罪任何人,尤其是父皇。她叫人将他看得死死的,直到离开皇宫那一天,都不许出门半步。
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有多大的力气、多高的武艺呢?少冉想尽了法子,连一哭二闹三上吊这种宫内妇人才用的手段都用上了,姜惠妃仍旧不放他去冷宫。
“她并不是你的生母,如今又不过是个皇上不愿意见到的庶人,你去见她做什么呢?大皇子,莫让本宫难做,本宫也是要向皇上交代的。”面对绝食的少冉,姜惠妃是从未有过的冷酷。她叫人掰开他的嘴,硬生生地将粥饭灌进去。
少冉被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也无法合上嘴,小小的面颊满是泪。
他知道做质子是怎么一回事,回来的机会近乎渺茫,母亲最是紧张他,若是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会怎样呢?
“孤会帮你,”言煜拍了拍他的肩:“但也需你自己努力。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许你会等上许多年,你若是像他们一样忍不得,孤做什么都没用。”
他说要帮他!梁国太子要帮他!
少冉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希望和决然:“我不会像他们一样!决不!”
“少冉,你来了。”言煜像是等了他许久,桌上茶已饮了半盏。他正摆弄着一个半人高的檀木箱子,箱子上面一半是有两扇有着螺钿镶嵌成画的小门,内里是一只银盘,上面有十数个奇怪的符号,还有三根雕花的针;下面一半是空的,从箱子里伸出一跟金色的细杆,细杆一头连着圆形的金色摆锤。
箱子外面也雕着一整幅螺钿的回廊楼阁,技艺之细腻精湛,见惯了言煜太子府上好东西的少冉也是首度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