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语声何等熟悉,黄杨浑身都僵硬了,失声道:“小郎君!”
小郎君是败逃的那一拨。这两年,陈家打的一点不顺,虽然皇帝不得人心,但陈家打下城池便行劫掠,也一样不得人心。出头的椽子先烂,义军中最招摇的正是陈师道这一支。许多势力打着为皇帝平叛的幌子,联合起来,先打陈师道,陈师道手下各部陷入了苦战。
小郎君这一战正是四面受敌,败得极惨,三千余人的部队被全部打散,少部分逃入大山,大部分做了俘虏。
听说逃走的人里头有小郎君,追兵大喜过望,小郎君这些年杀伐极重,凶名远播,仇家早已遍天下,若能捉住他,无论献去哪里都会有大大的赏钱。
小郎君逃亡途中偷听到这些,情知自己一旦出山,必定会被捉住,只得一路往深山里逃,误打误撞,竟跑到黄杨躲藏的这座山里。
黄杨带着小郎君回到山洞,堵好洞口,回头,发现或明或暗的火堆映照下,琵琶惨白着一张脸,正看着站在她面前的小郎君。
小郎君却没有看她,他全部注意力都被琵琶怀里熟睡的孩子吸引过去。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捅了捅孩子的脸:“这是?我孩儿?”
琵琶犹如护崽的母兽,将孩子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双臂死死圈住,道:“是我的孩儿!不是你的!”
小郎君丝毫不以为忤,眼睛眨也不眨盯着这个柔嫩的婴儿,道:“给我抱一下。”
琵琶退了一步,断然拒绝:“不!”
小郎君不再坚持:“那就算了。”他转回头望着黄杨,“我饿了,有吃的么?”
黄杨点点头,在火堆边上铺上厚厚的干草,道:“小郎君请坐,我去取吃食。”
小郎君也不解甲,就这么坐下,一身甲胄稀里哗啦乱响,惊醒了孩子,孩子挣动了一下,睁眼欲哭,琵琶连忙轻轻拍抚,孩子在母亲怀中,慢慢又重新沉沉睡去。
黄杨拿来一块干肉,一块煮熟晒干的山药,有些不好意思:“只有这样的粗食,小郎君凑合吃点,别嫌弃。”
小郎君毫不介意,接过就啃,大口大口的,看着就是饿极了。
吃完山药干肉,又喝了不少水,小郎君抹抹嘴,道:“饱了。”他看一眼黄杨,再看一眼孩子,道:“我走了。”
黄杨一惊:“外头不是有人在追小郎君?”
小郎君点头:“所以才要走。”
人人都道小郎君是个傻的,其实,他心里甚么都明白。黄杨想,小郎君,是不想牵累他们三个。
想到琵琶和孩子,黄杨犹豫一会,没有出言挽留。
小郎君拨开堵住洞口的藤曼,走了。
临走丢给他们一把匕首。
☆、6
黄杨和琵琶提心吊胆地过了十几天,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不再有搜山的兵卒往来。
“也不知道小郎君逃走了没有?”黄杨嘀咕了一句。
琵琶抱着孩子喂奶,漫不经心道:“必然是逃走了罢,他那么大本事,谁打得过他。”
黄杨摇头:“人一多,再大的本事也逃不掉。”他走到洞口,望着外面的天色,“但愿他能逃掉,老天保佑。”
大概因为黄杨实在是个小人物,老天没有在意他的祈求。
黄杨再见到小郎君时,他已经陷入了绝境。
头发披散,满身血污,左臂受伤,肩膀皮肉翻卷,半条胳膊都是血,只有一只右手使得上力,依旧凶狠地劈砍着。他身边团团围着四个兵卒,围死了小郎君。虽然各个身上带伤,但眼见胜利在望,便是寸步不让。
黄杨是来摘果子的,他也没想到会见到这一幕。
四个兵卒也看见了黄杨,见他一身野人装束,神情木讷,身材瘦削,半点没有放在心上,一门心思围攻小郎君。
小郎君也看见了黄杨,他仿佛不认识这个人,管自咬牙与那四个斗在一起,只是下手更狠,刀刀见血,完全不顾性命。
四个打一个,原是稳稳的胜券在握,没想到小郎君绝境之下还有如此强悍的战力,一不留神,便有一个被小郎君砍断了脖颈,血几乎是喷溅出来,带着无数泡沫,那人捂着脖颈倒在地上抽搐。
小郎君砍出这一刀,杀了一人,背后却也挨了一刀,借力猛地向前扑出,和身抱住眼前的人,握住他下巴用力一扭,咔擦一声便扭断了脖子。
片刻之间连杀两人,余下两个有些胆寒,已生出退意,小郎君却毫不留手,就地一个翻滚,起身时已捡起地上的刀子,双刀飞舞,杀向第三人,那人被杀得节节后退,第四个眼见不好,转身便逃,小郎君眼角瞟见,回手一柄刀子飞来,噗哧一声扎入他的背心,这人摇摇晃晃跌倒,第三人借着这个空档,大喝一声,一刀劈落小郎君左手的刀子,顺势一横,斩向小郎君腰间。
小郎君不退不让,硬生生受了这一刀,一手握住那人手腕,一手捏住刀柄,用力回夺,两人较力,一时间难分输赢。
便在这个时候,忽听“哧”的一声,是刀子入肉的声音。小郎君睁大眼睛,见眼前的敌人猛地将刀柄向前一送,推开小郎君,转身,掐住了一个人的脖颈。
是黄杨。
小郎君用力拔出腰间的刀,高高跳起,泼洒着血花的一刀劈落,将那人自顶至腹,劈成两半。
露出后面的黄杨。
他满身是喷溅上去的血,已经吓傻了。
小郎君摇晃了一下,扑通倒在地上,肚腹破开,花花绿绿的肠子流了出来。
黄杨扑上去,慌忙捡起那些肠子,要塞回小郎君的肚子,却被一只血污的手捉住了手腕:“黄杨。”
黄杨忙不迭点头:“是我,黄杨,小郎君,你别说话,等我救你。”
小郎君艰难地摇摇头:“别救了,我活不了了。逃到这里,就是要再见你一面。如今见着了,你还活着,很好。”
黄杨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他死命按着小郎君的肚子,哭道:“小郎君,你不能死,不能死,你还没抱过你的儿子,是儿子,你的儿子,你还没给他取名字,你不能死!”
小郎君仿佛全没听到,拉着黄杨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听说,人死了就能看见自己的亲人,我死了,是不是就能见到阿娘了?”
黄杨大哭:“小郎君,你不会死!不会死!”
小郎君蹭蹭他的手,坚持问:“是不是?”
“是,一定,一定能见到。”黄杨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
小郎君甜甜一笑,道:“我信你。”
他握着黄杨的手:“我娘,叫我阿阮,她最爱,最爱弹中阮,给我,起的小名,是阿阮,黄杨,你,你叫我一声,阿阮。”
黄杨哭得声嘶力竭:“小郎君,你不能死!不能死啊!”
小郎君眼神开始涣散,却仍旧坚持着:“你,叫我一声,阿阮。”
“阿阮……”黄杨的眼前全被泪水模糊了,一直死命握住他手腕的小郎君的手,垂了下去。
他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了,有史以来最快。三天,两万字,好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