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囿于坚固牢笼,有人守在牢笼之外,连大气也不敢出。
直到黎明前夕的夜,是最黑暗,也是最浓烈的,浓得如同化不开的雾。
陆渊的步履再一次在石室外迂回不止,上一次他如此,还是自己少爷在被林烟兮拒婚,计谋中的一环出问题的时候,没想到现在又再一次来到这里,依然是因为林烟兮。
“少爷,”他看了眼天色,敲敲石室的门,道:“您该出来了……”
其实陆篱然也不是完全把自己困在里面,他依然每天按时上朝,处理好各项事务,有条不紊地把他们的计划继续执行下去。
只是每当下朝回来后,他就会重新回到这里,把自己关起来,而这一关,就是一整夜,直到第二天再去上朝。
恰恰是因为这样反常的正常,陆渊才比以往更要担心。
他能看出来,陆篱然在这一切的平静之下,更为狂躁和急迫的心。
他壮着胆,以眼神示意长归与荷蓉把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透过缝里往里看过去,果不其然——
微弱的灯火下,是一地的稿纸与翻乱的竹简。
没有供人睡觉,没有供人休息的地方,很难想象他家少爷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枯坐一夜,一点点把自己封闭起来。
无用的竹简他会摔,谋划错的纸稿他会撕,甚至砚台,笔,在陆篱然最为绝望的时候,他也会把这一切通通毁掉,哪怕伤到自己也毫无所谓。
而此刻除了把它们翻乱之外,陆渊却再也没有看到如以往他猜想中的,被毁坏的东西,同样的,他也没有看到陆篱然散发着寒意的背影。
陆渊犹疑着走进去,四下寻找了一圈,终于在一个灯火照不到的,很小的角落里,找到了陆篱然。
陆篱然正地坐在地上,眼底泛着淡淡的青色,下巴上有细小的胡茬长出,能看出来一定又是彻夜不眠,纤尘不染的白衣压得已经有些皱了,然而他却置若罔闻,纹丝不动地呆坐在那里。
陆渊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当年,仆人抱着小小的陆篱然躲在石室里,他透过微小的缝隙,看那场大火烧得昼夜未歇,吞噬一地亲人的鲜血与尸骨。
在自己闻讯后急忙到宫中找到陆篱然时,他就像现在这般,抱膝坐在原地小小的角落里,望着一地焦黑的残骸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盯着某处,眼睛连动也不会,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陆渊心中一痛,走上前去扶住陆篱然,悲恸道:“少爷……”
陆篱然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转头看他,目光却始终无法凝聚在一起,干燥的薄唇轻启,声音喑哑道:“……陆渊,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无法抑制地,为了一人,而动摇了自己原本坚定不移的信仰,甚至想到若没有走到现在的地步,他是否还能去往另一条路,另一条,不再是他孤身一人的路。
陆篱然没有等来答案,因为陆渊并不能懂他的意思。
“少爷?”
陆篱然身体倏地一松,向后靠着墙,偏过头,从一旁的地上拿起一张纸递给他,疲惫道:“我无事,你把它拿去,让长归他们按我说的做。”
陆渊一眼扫过去,见那张纸上却只潦草无比地写了短短几行字。
皇帝之所以弃了林烟兮,不止是因为桜止在他心里的影响力,更是因为皇帝知道,不管神旨是不是真的,把现在的林烟兮拉下去换成苏莺,不仅可以削弱林家自身的实力,且苏莺更是一个可控制的软柿子,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
当两者相比较,其一比另一个所获利益更大更多时,人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另一个。
陆篱然的计划其实很简单,他预测苏莺定会要求皇帝把自己嫁给太子,而太子到那时就有了翻身的机会,他绝不能让太子再重新站起来,所以陆篱然会在那之前——
屠桜止,杀苏莺,最终弑皇帝。
这张纸不同于以往陆篱然的步步谨慎,细心谋划,极简的杀戮之意看得陆渊胆战心惊,频频望向陆篱然欲言又止。
这真的是他家少爷写出来的东西吗?
陆篱然知晓他的意思,道:“该收尾了,不过若那桜止有悔改的意思,我也不妨看在他和小烟有血缘关系的份上,放他一马。”
……
牢狱内。
“小姐!我们来看你了!”
林烟兮从湿漉漉,已经肮脏发霉的稻草上睁开眼睛,手脚捆着铁链,艰难地走到牢房的门边,看着外面的来人。
冷芷连忙让狱卒把门打开,进去把饭菜端到桌子上,对林烟兮道:“小姐,你还好吧?”
林烟兮缓慢地摇头,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
冷芷抹了把眼睛,深吸一口气,问道:“小姐,你有什么出去的办法吗?冷芷一定赴汤蹈火,救小姐出去!”
☆、反转
“冷芷……你千万不要乱来,”林烟兮脸色苍白,明显在牢内受到的待遇并不好,她掩唇咳了几声,嘴唇干裂泛白。
冷芷连忙从桌子上端起茶碗,却见那茶碗里的水已经搁置很久,变得冰冷,不由怒从心中来。她刚要发作,林烟兮就拦住了她,摇摇头,伸手接过茶水,小口地饮着。
“小姐……”冷芷哽咽道:“你真的毫无办法了吗?”
林烟兮放下茶碗,道:“有。解铃还须系铃人,我需要知道桜止这么做的原因,才有可解之法。”
冷芷道:“那属下现在就把桜止带来!”
林烟兮缓缓颔首。
……
这边冷芷还在林烟兮说这话,有人却已经捷足先登,来到了皇宫内国师桜止所在的宫殿内。
当门外的台阶上,响起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一步一步,逼近门内盘腿坐在星辰图阵上的人时,桜止微蹙了蹙眉,睁开了阖上的双目。
“我不是说了,我闭关之时无论何人都不得扰我?”
来人闻言,伫立于门前,他的手中握着一柄长剑,长剑的碧蓝剑穗随一身华贵的雪白锦服垂落在身侧。
桜止感受到身后那抹气息并未离开,反而散发出浓烈的杀气,心中一惊,随即猜到了一些什么。
他低低叹了一声,如同认命一般道:“原来是你,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虚置在门上的修长五指却没有收回,而是渐渐落在了腰间的剑柄上,同时向前迈去。
这脚步声更像是游人的闲庭信步,若非那几乎化作实质的杀气,连桜止都恍惚有种他并非来杀自己的错觉。
可他知道,那只不过是对方觉得,自己已是笼中鸟,股掌中物,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罢了。
一道颀长的身影停在桜止身后,投下一片阴影,如阴云笼罩了桜止面前所有的光线。
他双手捧起铺盖在地面上的衣摆,足尖一点,起身掸落尘埃,把遮住脸的黑袍衣帽取下,倾泻出满头银丝。
桜止回过身,看清来人的脸,却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
他先是展开双臂,再拢住双手,弯下腰深深地朝面前之人揖礼,道:“陆丞相。”
随后,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桜止的视野中只剩下那双纹丝不动的暗莲纹云头靴,他恭敬喊道:“大君。”
陆篱然一挑长眉,眉眼轻舒,唇齿间溢出一声嘲讽不已的轻笑:“国师大人何故用两个称谓唤我?'大君'?本相可没有听过这个称呼。”
他边说着,边将手中把玩的剑“铮”地一声利落抽出,不偏不倚地架在桜止纤细的脖颈上,仿若长剑悠悠闲闲挑起花枝的轻柔动作,却在那莹白的肌肤上瞬间留下一道浅淡的血痕。
比起冷器,更能杀人于无形的,是君子眸含凌霜,没有温度的笑意。
桜止手心拿捏了一把汗,抬首面不改色道:“'大君'于我族而言,并非本国'皇帝'别称,而是对君临天下,一统万里河山,收复各国之天子的尊称。”
“哦?”陆篱然唇角扬起一个弧度:“国师大人怎知本相就是'大君'?此等大逆不道的罪名本相可担待不起。”
“不,你当然担待得起。”桜止的语气蓦地肃穆,神情严肃道:“南国的太子殿下,或者现在该称乎你为——”
“南国的皇帝陛下。”
长剑稍往皮肉里刺进一些,流淌出更多鲜红的血液,令桜止一疼,忍不住白色的眼睫一颤,拧着眉头眯了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