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斯年一看就知道这是在模仿他的老相好,雪芳出名的泼辣户——沐仙,且学得活灵活现,惹得他拍案叫绝。
一旁的唐竞已然走了神,听见拍桌子的声音才又被惊回来。
朱斯年看着他又笑,唐竞会意,赶紧敬酒讨饶,省得再被揶揄。朱斯年见他这样,一句怪话已到嘴边,打了个转终于还是没说出来,但唐竞脸上却还是有些赭色,看着窗外的夜幕与远近点点的灯光,早已是归心似箭。
一顿饭便是这样草草吃完,锦玲知道两个男人有话要讲,请他们到隔壁起居室去坐,自己与帮佣在饭厅收拾盘盏。
总算到了正题,唐竞却不确定该如何开口。
“Hypothetically speaking……”朱斯年提醒。
“好吧,”唐竞自然懂他的意思,无奈点头,“Hypothetically speaking,如果有一个商人被迫出让一间工厂,但他并不想这样做,或者说他希望这个过程越长越好,有什么办法?”
却没想到朱斯年只是笑起来:“我这人的规矩一向就是先收钱再办事,这种没有钱收的事情实在懒得动脑筋,所以你不要问我怎么办,办法还是要你自己去想。”
唐竞实在无语,他本以为这就是今天一聚的主要目的,否则又何至于耽搁在这里。
“但看在师出同门的面子上,”朱斯年却不着急,继续缓缓说下去,“我倒是能免费给你个建议。”
唐竞心道,当初锦玲那回事倒没见你这么小气,可嘴上还是说:“望师兄不吝赐教。”
“记着你是个律师,”朱斯年终于开口,“律师呢,就要用律师的办法,千万不要去跟粗人比赛拼命。”
听罢这不要钱的建议,唐竞略略有些失望,自己如今也算是有家室的人,这条命不是他一个人的,他本来就没打算去拼。可转念又觉得朱斯年的话别有深意,在他方才的假设当中,从未说过那个商人是被帮派逼迫,但朱斯年显然已经知道了。
等到两人告辞要走,也才夜里九点多。朱斯年走在前面,唐竞才要出门,却又被锦玲叫住。
他回头,便看见她双手递过来一只信封。
“你这样,搞得我像个收账的。”他知道里面是钱,简直哭笑不得。
锦玲却说:“难得看见你一次,是我一定要还给你,我们俩之间清清爽爽的。”
这话说出来,唐竞倒是不能拒绝了,只得收了那只信封,方才告辞离开,心里觉得这信封里钱与这女人都与众不同。
两个男人搭电梯下楼。公寓门前,朱斯年的司机还在那辆劳斯莱斯里恭候。两人道别,各自返家。
驾车回锦枫里的一路上,唐竞一直想着朱斯年对他说的话。的确,他是个律师,遇事本就应该用律师的办法。但过去一年中,他眼看着吴予培几桩官司打下来,不可能不明白此地的法律就好似儿戏一样,谁人强势,谁人便是正义。如果法律当真有用,事情也不至于如今天这样,那朱斯年所说的办法究竟是什么呢?
似是灵光一现,他又想到那几个投机客,这一次竟是豁然开朗。他即时调头折返拐进迈尔西爱路,在临街一家酒吧前面停下。那酒吧开在半地下室里,人声嘈杂。他向白俄酒保借了电话,找个稍稍背静的地方,打去朱斯年府上。电话接通,朱斯年也是才刚到家,听见是他却并不意外。
“办法想到了?”朱律师笑问。
“是,”唐竞回答,“不过,还要请师兄帮忙。”
“老规矩,先收钱再做事,起价一千块大洋。”朱斯年还是那句话。
唐竞却笑道:“不是聘你为律师。”
“那是做什么?”朱斯年又问。
“请师兄帮忙找个人到租界法院起诉宝益。”唐竞笑答。
似是隔了片刻,电话那头才传来幽幽的笑声,朱斯年道:“年纪轻到底脑子好,想当年我也是这样。”
随后,两人便在电话上商定细节。等唐竞离开酒吧,回到小公馆的时候,已是深夜了。
黑暗中,周子兮躺在床上。天气热,朝向花园的门窗都大开着,隐约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她才听见,心里便是一跳,又凝神听了半晌,才确定不是错觉。她撑起身体,伸手要去开灯,才拉到灯绳却还是作罢了。她就这样在黑暗里等着,等着脚步声沿着楼梯上来,似是过了许久才到门口停下。她只觉气息虚浮,却还是没有动。
唐竞轻轻开门进去,借着月光看到床上一个纤细的人形,背身侧卧着一动不动。他去床边坐下,只是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发,看到她的眼睛才发现她并没有睡。他收了手就要站起来,却是被她拖住了。
嘘——他无声地对她说,这一次却是笑着的,甚至连她环着他的脖颈吻上来的时候,也没有多少错愕。她其实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不自觉地张了嘴,纵容他进得更深。
那一瞬,他心里便是重重的一顿,她是喜欢他的。但随之而起的那些念头又叫他有些微的负罪感,他于是只抱着她,一只手抚摸她的头发,另一手在她背上,试图止于这一吻。她猜出他的意思,却不肯作罢,两只手已经去解他的衣服,他呼吸已然乱了,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到膝上,咬着她的唇吻下去。
分明是她先招惹了他,但见他这样,却又怕起来,猜到他要做什么,手不自觉地抵挡,但这动作反倒愈加激起他的欲望。
黑暗中,他一直看着她,细细地吻她,既是诱哄,也是抚慰,更是在告诉她,他已经想到办法,一切都会好起来。还有,他很爱她。
孤岛余生 13.2
在沪上法政圈子里,朱斯年人脉颇广,一切驾轻就熟。不过几日功夫,沪上华商纱厂同业会里挑头的几家大厂便被人以“操纵垄断,哄抬市价”为由告上了公共租界法庭。
这些纱厂都开在美租界,要么虹口要么杨树浦,宝益也不例外,商事方面都得依着英美那边的规矩——身上有未了的诉讼,一切买卖转让暂不可行。
唐竞收到传票,就去锦枫里面圣,将事情汇报给张林海。
张林海一张面孔阴了片刻,方才开口问:“是谁告的?”
唐竞回答:“几个交易所的投机商。”
“他们为什么要告宝益?”张林海又问。
“其实也不是冲着宝益来的,”唐竞解释,“这次被告的总共五家纱厂,只要是本地有些规模的都被点了名。”
张林海“唔”了一声,沉思不语。
唐竞便只得依着原本的打算继续说下去:“从去年起,日本纱倾销,市面上的中国纱销路不好,常年在纱交仓库积着一万多包的存货。一包纱加上利息与栈租,一个月就是四块钱的进出。投机商借着这个机会做长空头,每月坐收其利。本地纱厂同业会因此联合成立了一家贸易公司,专门收买交易所到期积压的棉纱,自行销往外地。这么一来,那些做投机的没了抛空的筹码,断了条财路,这才有了这场官司。”
“吃交易所饭的怎么会想到告官了?”张林海问。
的确,诉讼耗时漫长,费用也不低,一般只有实力雄厚的地产商、金融家与实业商人才会养着律师做法律顾问,交易所里那些今天不知道明天的,哪里会主动找上这种事。
所幸唐竞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如实回答:“起诉之前,那边已经来谈过斤头,可惜没谈拢。”
“他们要多少?”张林海问。听那意思,如果数目不多,他便是准备出手摆平了。
“五十万银洋。”唐竞回答。
张林海骂了一句。
唐竞也知道那些人狮子大开口,这个价钱远远超出了张帅的心理预期。“一方面是真的没钱,”他继续说下去,“另一方面,纱厂同业会几位挑头的老板都是有些脾气的人,他们不肯出钱买一个‘垄断交易,操控市价’的名气,宁愿打官司,也要把这件事说个明白。”
张林海又寻思了片刻,才问唐竞:“那你觉得如何?”
“案子不算复杂,纱厂同业会赢面很大,”唐竞索性把最要紧的说了出来,“只是在这诉讼期间,宝益肯定是不能动了。”
张林海听他说完,就看着他,看了许久。唐竞并未回避那目光,只想着自己这么做是为了谁,便什么都不怕了。
“原告请的哪位律师?”张林海终于开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