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栾不解,意思是他们走,他不走于是她对正招呼官兵们出去的陈弥疑惑道:“陈舍人?”
他转过身来仍是笑眯眯的,被撂在外面冻僵了的身子动了动,脚板时不时地翘一下似是有些局促:“叶郎中,今后可得多照拂照拂哇。”
不过一些例常官套话,叶栾向来不放在心上。没有拒绝也没有称好,道:“陈舍人事务繁忙,若因在下耽误了,实在有愧。”
陈弥不停来回摩挲双手,一副感到很冷的样子昭然若揭:“没事,就是太冷。叶郎中不如请我去屋里坐坐?”
“屋中凌乱,恐难以示人。不如在下寻辆马车,送舍人回中书省?”叶栾表情诚挚,好似是真的在为他着想。
陈弥拧起眉头,眼神却不时在瞟叶栾身后的屋子,道:“‘大行不顾细谨’,我是谁啊,怎么会介意这些。”说完,就要进到里面。
叶栾伸手拦住,觉着这人好生奇怪。不过今天只见着第一面,怎的说话做事一副和她极其熟稔的样子但见他手背上确实有些红疮,心想烧个火暖一暖也无妨,中书省与礼部相挨较近,以后也会时常见到。这厢让别人丢了脸面于自己不利,中书舍人毕竟是正三品。
陈弥果真在她屋子里安安分分坐了半个时辰,说些中书省里的官员勾心斗角的琐事,当下摄政大臣如何如何地强硬等等。
说来说去,他喝了口热茶,叹气道:“还是礼部好啊,都是些知礼仪懂文章的才人。我当初就该进礼部,但当时年轻,觉着礼部难熬出头,唉……”这番话并引不得多少同情,但叶栾不好不接着他的话,便道:“中书舍人不是也很好么,伴在陛下左右,直达圣听,少有危机。”
陈弥眼里忽然鼓动起一股诡异的光芒,暂且像是光芒罢。他激动拍起叶栾的肩膀,道:“叶郎中懂我!”说完开始抹眼泪,叶栾饶是再云淡风轻,这时也一脸莫名其妙。
她低首泡茶,陈弥端起杯子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但眼睛却一直盯着叶栾看。
因为低头的弧度,从领口探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子,视线上移便滑在线条流畅的下颔角,侧脸的皮肤看起来光滑又细腻。
她的肩膀窄窄小小的,好像很单薄,陈弥捶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没什么感觉。不过他想,这力度要是捶在眼前这双肩上,一定很疼。看得、想得都令人心痒,他磨磨蹭蹭地靠过去。
“叶栾。”叶栾闻言扭过头,沈绥正走进来。
“这是中书舍人陈弥。”叶栾再倒上一杯热茶,向沈绥介绍道。
陈弥站起来,因着沈绥的目光有些战战兢兢,他从前听说过这位沈家独子,小时候就是一个捂不热的主。不料叶栾家住他傍,更不料在此遇见,坏了自已的一场旖旎:“沈郎君,久仰久仰。”
“看见你家门口出了官兵,特来看看,免得出什么大事。”他淡淡开口,甚至有些刻板的冷。叶栾知道他的意思,道:“多谢公子,在下无碍。”
陈弥想,官兵走不是半个时辰前的事吗,结果现在才到。那看来没有传闻中的亲近,但也很稀奇。
沈绥来了,他也不好腆着脸久呆,便匆匆告辞。“虽然毗邻,你还是第一次来我这屋子。可有什么事?”
沈绥浅抿一口茶道:“若我说没有,可也会被你想尽千方百计赶出去?”
“不敢。”她回道。这时沈绥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她道:“特贺青云之喜。”
竟是一枚荼白色香囊,散发九节枫的香气,布囊中央以青铜色的线绣出一个繁复古老的文字。正是“栾”字的原始文字,多折变化的线条,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深厚。
那日在轿辇中,沈绥见她对别的女子投来的香囊似乎很喜欢。看着别人的东西挂在她身上,意外地感到不大踏实。而叶栾也不是没有注意到沈绥看陆有莘给的那枚香囊时的神态,那么他给自己重新做的这一枚的缘由,也就说得通了。
“我只知栾树,其叶可作染料,花可入药,以木制器具,以种制油,是一种极其珍贵的树木。世上上千字,你为何给自己取名为‘栾’”他一直很想问这个问题,栾树少见,以“栾”为名更少见。
叶栾仔细端详着那个字,对着他偶然笑了一笑道:“秋风穿堂过,花落遍地金。在我生活了九年的那个地方,有一种树,名叫‘复羽叶栾’。长安地处在北,岷州位于西南方。北栾在北为栾树,南栾在南为复羽叶栾。”
“这树的名字,竟是你名字的组合。”沈绥说罢,叶栾手指抵住壶盖,倾斜茶壶悠然倒茶,补充他的话道:“只是我的‘馥’乃香气馥郁之‘馥’。叶馥羽和叶栾,都让沈郎君遇见了,大概是缘分。”
“只是不知,”叶栾拿出授予官职的告身,“沈郎君可是对圣人说过什么?”
“你应当相信自己的作为,以你的能力,不需要任何人顺水推舟或者锦上添花。再者,我清楚你的坚持,今日官职受封一事,与我无关,实际上,也与陛下无关。”
她撑住额角,嘴角扯动像是要笑,细看眼尾却拉长,并没有那种意思:“这么快就出手了,倒真看得起我,”她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扬,有些凌厉,也有戏谑,“郎君会同圣人一起罢,眼下我又被别人拉拢,到时会不会刀剑相见呢?”
“可能罢。”他一手托住杯底,一手拈着茶盖,如果叶栾没有看错的话,在翘起的杯盖遮住他的眼睛之前,他的眉眼微弯,像是笑了一下。
他笑的时候太少了,这么久以来,这才算得上是第二三次罢。明明是掌管西域州郡的大都护,笑起来却温煦得如同风流少年。
叶栾站起来趴下身,双臂横过桌案,捧住了沈绥手里的杯子。他似是愣了片刻,然后手一松,任她把自己的杯子拿走。
杯子稍微拿开,停在鼻子跟前就不动了,从她那里看去,被子挡住了以下部分,只露出一双眼睛。某件事被印证,叶栾发觉自己的心突突直跳,问:“在国子监那阵,你是不是常常看我?”
“有么?”他拿回杯子又轻抿一口,“现在才想来,是不是有点太迟。”
叶栾的双手撑在桌子上,仍然保持身体微弯横过案边的姿势。她侧了头没说话,不经意看向从未关闭的门扉漏进来的日光,细长而轻柔,光看着,就好像有一片羽毛缓缓划过脸颊。
那个人就像这日光,不紧不慢地流淌,却生生浇进人的一生。原来在她年少恣意的时光里,曾有那样一双眼睛,那样地注视过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为区别叶栾原本的名字和以“复羽叶栾”为名的树,于是将“复”改为“香气馥郁”的“馥”。小说名也是出于这样考虑。
这段时间在外出,某不该夸下海口,某终于弄不完了。对不起大家,明日再更。顿首顿首。
第22章 洛阳陆
尚书省下辖六部,六部虽然人多,但还是挤在同一排的数间屋子里办事。不同公房不同部门,少有时间往来,只能顾得上自己应办的事务。
在尚书省应值不过几天,为京官的不易便急切地叫她体会个透彻。因快要相接到来的上元节和元正,尤其礼部的人累得人仰马翻。
身边的礼部员外郎搁下笔,头伸过来道:“你刚来就这么辛苦着实运气太不好了,咱礼部其实还挺闲,但一到这些个节日天和春秋闱,就累得喘不过气。”
“这倒没什么,”叶栾摊开另一本继续研究节日礼制,“我们不是还有三天休沐么。”
赵启怀扫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道:“能不能有还未知呢,听说皇上要趁着吉日册封出一个昭容,册封仪式还得礼部管。”
礼部司务孙篱突然靠进来,脑袋挤在赵启怀和叶栾之间,一脸兴奋:“是陆婕妤,当年她选秀进宫我就见过一次。而且我敢承认,绝对是陛下后宫里头最好看的一个!”
赵启怀拿胳膊肘捅他:“好看好看,就知道以貌取人,怪不得现在还是从九品,没点上进心!”
孙篱摇头晃脑:“从九品又怎样,还不是和你们这些郎君们一起在大明宫里做事。世人皆知,正四品的地方官不如从八品的京官。反正我又不是地方正八品的县丞,那才造孽,吃力不讨好呢。”
“我不只知道陆昭仪是后宫里最好看的,我还知道,”孙篱看向专注手头书册的叶栾,侧脸的弧度在早晨柔和的光晕里流畅又优美,“叶郎中是咱们这地儿最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