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荒之年,支撑不下去的不止我们一家呀……”静娘身体瘦小,挡在叶三前面就像薄薄一块剪影。想到从前,眼泪直顺着脸上沟壑流下来。
说来也巧,他们家也姓叶。九年前,他们在长安经商时,家中祖母遇见了浑身狼狈不堪的叶栾,听叶栾说自己双亲尽失,无依无靠,但眼泪都不曾有过一滴。这般倔强模样让老人想起自己英年早逝的长子,不免心生怜惜,便把她带回家中抚养。
叶家祖母帮她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份,让她入了户籍。从此知晓叶栾为女儿身份的,也就那位老太太罢了。
“我阿婆是在你入我们家门第二年就死的。邻里都说她老人家身子硬朗,还可以再多活几年的,就是你,给我们带来了霉运!”阿婆的死因人尽皆知,明明是那些逼叶三还赌债的恶棍直接奔到家中乱打乱砸,让老人受了惊吓,当夜就一病不起。
叶栾无心多言,除了阿婆,她与其余人关系并不太亲密。阿婆死后,也是自己在别屋居住,为别人帮差抄书得来钱财支助。她未曾多用他们一分,但叶三这时候却以“亲人”之名,要求自己支撑他们的生计开支,为他偿还债务。
取下自己腰间的囊袋,叶栾交到了静娘手里,言简意赅道:“债,我已替叶三还清,劳您往后对他看管严格些。这些钱够你们用一阵子了,出于您的情面,我往后会再寄些,但也就仅此而已。”
静娘握着钱袋,举起袖子拭泪的模样有些凄艾,她说:“你走吧。”叶栾点了点头走出房门,身后还不断传来的叫骂声。
祖母对她的恩情,终于由她彻底偿还到了这对母子身上。从此便两不相干。
夜色完全的笼罩了下来,前路不好辨认。她抿着唇,只管往前走。地上枯叶被踩碎的声音衬得山谷愈发空寂,听来让人心慌。前方突然传来另一道踏碎枯叶的响动,叶栾停了下来,看着那里。
“跟他们告别过了?”明明很暗,但沈绥还是准确无误地朝她走了过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腰,被叶栾躲开了。
沈绥收回手,背在身后道:“把钱都给他们了,这一路上,你不得不靠我了。”
寄人篱下,叶栾不置可否,道:“蒙郎君好心,某有机会必当报答。”
“你已经对我说过不少次报答这种话了,你自己想想,欠了我多少?”叶栾无法回答,心中隐隐有苦涩之味弥漫开来。
沈绥好像知道她的情绪,正走在前面,回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一笑道:“所以,你我之间不必再说报答与感谢,要真论起来,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
叶栾好像听懂了他说的话,他要提醒自己的是,他们之间日益增生的羁绊牵连。顺理成章,顺其自然,一切在她还没有回过神来之际,就变成今天的局面了。
回到年久失修的客栈,这里才是被秋意浸浓的地方,潮湿的地板踩上去吱呀作响,接合不牢的板块之间透出楼下的灯光人影。
叶栾靠在外面走廊的围栏上向远处看,竟找不到她还能认出的任何一处。忽而想起一些事,叶栾转身走过去敲隔壁房间的门,无人应答,她皱了皱眉后推门而进。
一只白鸽扑棱棱翅膀从沈绥指间受惊了般突然腾空向远处飞去,沈绥缓缓转过身,指间一卷纸。他细细碾开,扫了一眼便合上,道:“皇上下了召令,平楚县很快就能得到你在万民书中要求的东西,”他将纸递给她,“还有件事。”
叶栾接过,这张纸上分明还写着:“皇上革除宋邦,将亲命叶栾为知县。闻叶栾已离开,便暂时未有处置。”目光下移,署名正是“李韫之”。
她卷好纸,还给沈绥道:“多谢。”
“有什么好谢的。”他平平淡淡地说出口,走上前推开窗户,万家灯火扑入眼帘。
“谢谢你让我知道。”她站得笔直,双眼看见沈绥一缕一缕飘起来的头发。沈绥的手指搭在窗棂上,他扭过头,只露出侧脸,道:“让你知道什么,”在叶栾短暂吃噎并能回答之前,沈绥接下去说,“让你知道任何事都不值得感谢我。”
他的侧脸隐晦在灯火里,轮廓愈发分明。敲门声响起,门外人没有出声。有了之前的经验,叶栾一下子起了警惕,捏住门栓里的门插木慢慢往外抽,却被沈绥按住了手,拉离了门栓。
这时门外响起人声,“沈郎君,某河州刺史,前往长安路过此地,特来拜见。”
沈绥的名声看来是比想象中更具引诱力,一路走来道逢某地,该地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抢着来拜见,提供的衣食住行更是不在话下。只是这个人,不会是其中攀炎附势的一员。
“你想见他么?”沈绥忽而问她。叶栾的嘴角动了动,还是要笑的样子,却不像,更像是一种暗藏痛苦的抽搐。她抬头看沈绥,道:“我不能拿主意,他是来见你的。”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面对前尘旧事她已能控制住自己不变成当时的样子,但有些事不能忘,有些事必须坦然。
沈绥走回桌边倒茶,向外答道:“路途劳累,某已歇下。谢刺史的心意,在下心领。”
谢禹舟似乎料到这种情况,门外响起的声音恭敬客套,“叨扰公子了,鄙人这就离开。”这种语气和措辞落沈绥耳中,让他觉得真有那么七八分与叶栾相似。
沈绥还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在谢禹舟出声时更是紧了又紧。踩住地板的吱呀声从门外渐远渐消,叶栾一下挣开他的手,抢过他手里的茶杯,“噔”地一声放回桌面。滚烫的茶水浇到她的手背上,但她浑然不觉,揪起沈绥的衣领,一步将他逼靠到墙壁上。
“你知道些什么?”叶栾问。沈绥垂眸只是淡淡注视着她手背上的水珠,白皙的皮肤上涌起通红一片。眼睫下的阴影让他的眼睛看不甚清楚。
沈绥握住她憋起骨头的手轻轻拿开,声音低低的,如同从窗户缝隙漏进来的秋风:“我知道些什么,其实对你来说无足轻重不是么。更与你从前生活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换而言之,我对你没有威胁。”
叶栾后退两步,看了他一眼便转身打开门,手搭在门插上却又回头,抿了抿唇道:“对不住。”
沈绥知道,叶栾仍然是有锋芒的。他在平楚县就见过,那甚至比从前更为炽热。她的锋芒是针对那些作恶之人,在平时,浑身也能透出一种沉着和自信。但随着长安的临近,她好像被什么缚住了手脚,心思逐渐幽深。
沈绥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刚刚离开不久的谢禹舟。
作者有话要说:
胡饼,字面意思,胡人做的极具异域味道的饼。据说很好吃,白居易老先生极好这一口。
第16章 建兴寺
大雨降落,狂风将雨丝斜切得锋利刺在面庞。
地面腾起白雾,往来人影扑朔如鬼。接连不断的水花在靴边猛然绽开,转瞬谢落于靴面。
叶栾冲进客栈屋顶下,吸满了水的衣服沉重如铁,缒着人不肯松手。头发,袖口,袍角无一处不在流水,一步一个鞋底印子。
店里伙计瞅着她身后拖来的长长水渍,赶紧招呼她去了楼上,说是有热水。
又行进了半月,他们终于来到长安,这个客栈便是临时歇脚的地方。店里伙计把门关上后,叶栾摇摇晃晃打量了一眼这个房间。雨浇得人脑子麻木,她半眯着眼睛也看不明白什么是什么。
眼前热气缭绕,叶栾手脚僵硬而缓慢地脱下衣服,躺进热水里。缓缓闭上眼,一片黑色奠定底幕,半个时辰前的事在其中不停来回。鬼使神差,她去了兴教寺,见到了曾经见过的一个和尚。
叶栾站在树下,不,那块土地生长着一棵树是许多年前的一件事了。她站在一口井的旁边,怔怔看着那块土地被凿空,里面水圈涟漪。
和尚站在旁边的寺庙屋檐下,道:“施主,快下雨了,请进来躲一躲吧。”
叶栾循声望去,那和尚双手叉进袖子里,双眼眯笑起,好像大殿上供奉的弥勒佛。她望了望天,乌云伏低,正是山雨欲来的架势。
她站在廊下,同好意的和尚笑了一笑。和尚拿出袖中佛珠,一颗一颗地拨动,清脆的珠子碰撞声揉在风中,令人心静。
“看施主在那里呆了许久,可是在找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