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能成为一种意外的发泄方式。
他在无人的院落里大肆击打那些坚实的物体,一拳一拳中似乎可以就把心中所有压抑着的东西全部抖出去。那些混乱的感情挤在小小的心里几乎要他发疯,往事一幕幕浮现,往昔生动的音容笑貌如在昨日。
他仿佛看到训练营中一起去摘山果子的伙伴在树上嘻笑着对他招手,窝里的小鸟被他们惊的四处乱飞,看到鸬鹚与他在长街上慢慢走着讨论店铺里的玩意儿,夕阳将天边云彩烧的绚丽温暖。
往昔的轻松快乐短暂而可笑,转眼他就看到数不清的尸体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冷月倾斜,他们胜出的几个人在角落里瑟瑟着不敢入眠,面面相觑不知道未来究竟如何。
眼前渐渐朦胧,他隔着水光看到过去模糊的光影,他看到身着墨衣的少年牵着他的手在漫长的时空中缓步前行。就像那次演武会出发之际他领着他在拥挤的队伍中穿行,无论身边是什么喧嚣杂乱都和他无关,他只要牵住来自他的温暖就够了。
可是那人却喜欢回过头来问。
我就可以相信吗?
少年不止一次这样提醒过他,他还想哪里有这样的,骗人的人怎么会去提醒对方。
现在……
白凤力尽而坐,眼睛酸涩作痛,仰起头呆呆望着院落小小的天空。
六十八
那日之后他们的日子仿佛没有太大改变。墨鸦仍旧忙着将军交给他的任务,白凤虽然别扭却也发奋练功学习。那件事如同没发生一样揭了过去。
也只是如同。
白凤的话比以前少了,恢复几分他幼时刚来的样子。墨鸦的话反而渐渐多了起来,闲下来会在无人处和他讲以前不肯多说的任务细节。
白凤就在一边默默听着不吱声,少年也不在意他听没听进去,自顾自回忆着那些凶险与诡计。白凤瞧着少年的样子发呆,他觉得墨鸦和以前很不一样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同。按照以前他肯定会和墨鸦说出这一发现,但是现在他更愿意隐瞒住不说。
这改变让他明白,自己也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实际上墨鸦没有和他讲太多,总是隔上好几天才觉得有些老故事已经无关紧要可以拿出来做个例子,同时也不忘抹去人物真实姓名和准确时间。就是这样的简之又简,故事仍然黑暗而恐怖,压抑的人心悸。别扭的小孩当然也会有听烦的时候。
“你不怕我抖出去?”这一日他用这个理由噎住对方,在对方深沉的目光中转身飞跃远去,消失在灰白而广阔的天地。
冬雪纷飞,一片片冰冷落在身上,寒意直逼心底。
白凤停下脚步,转过头远远回望他们刚才待过的枯树,发现再也看不到那个孤单的墨色身影时才松口气,眼神中却又露出挣扎。
是不是,过分了点?
那天墨鸦回去的很晚。白凤眯着眼睛,窝在被自己团成一卷的被子里小心翼翼听着他那边的动静。他听到少年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进了屋,接着又响起杂乱的打水烧水音。
他又听了一阵,知道少年是准备沐浴了。撇撇嘴正要睡下却被突然的木桶坠地声震的一颤,倾撒的水声像浇在他自己头上一样。来不及咒骂自己的软弱,他匆匆披了衣服跑出去。
地上一片水渍狼藉,少年扶着墙站在边上低头揉着额角,木桶摔在脚下浸湿了大片衣衫。
“你怎么了?”
少年闻声缓缓抬起头来,白凤这才发觉他是喝了酒的。
“没事。”少年单边嘴角勾出个小小的弧度,但是朦胧暗淡的眸子令他这笑没有一点风流痞气,反而让白凤心里堵的难受。他凑近拿走那只木桶,转而去扶少年坐下,扑入鼻子的浓重酒气里混着其他刺激的甜腻味道,他皱眉。
“你去哪了?”
“……喝酒。”
“还有呢?”
墨鸦瞧着他,好像不懂他的问题。白凤见他也不像很清醒,索性直白点明。
“你身上有胭脂味。”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陈述的语句让他说的气鼓鼓,像是墨鸦犯了什么天大而不可饶恕的错。果然少年被他这般怪异的表现逗笑,拉住他解释。
“是……我说错了,是喝花酒。”
白凤这次听懂了,忍住一股尚且薄弱的无名火气问他。
“为什么去?”
墨鸦怔住,半晌却转过头去大笑,笑的厉害甚至咳起来。白凤不知所措,干脆把他扔在那儿自己去收拾地上的狼藉。
六十九
白凤动手收拾时,墨鸦就趴在桌上随手抓了个空杯子随意摆弄着。
“什么日子了?”
白凤闻声顿住,随即抬头向少年看去。他怀疑少年尚不清醒,但除却脸侧薄红,对方那副淡淡的表情却不似醉酒之人。
他略一思索,“腊月十五。”
“过年,你就十二。”
少年自言自语一样说着,慢吞吞的,因此即便某些词句含糊,白凤也能听清。
“明年,后年,对,下一个新年之后,你就要进暗部。”
暗部年龄门槛宽泛,十一二照收不误,十七八亦不算老。但是历来跟随师父修习最长只能三年。因此不能说等白凤再大些才加入,十三岁是必须的了。
说到此,墨鸦再没了话,他扔下手里的东西叫白凤去睡觉。白凤犹豫片刻,指着仍未烧开的水。
“你自己能行?”
“小子,你以为……你来之前,我怎么过的?”
“那好……”白凤转身,半道却又停住再次狐疑的打量他。墨鸦好笑的眯起眼睛直摇头,白凤尴尬之下干脆的大步离开。墨鸦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轻轻叹息一声。
“往后,不再给你讲那些了。”
白凤肩膀一颤,随即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迅速关上房门将自己隐在黑暗中。听着外面的动静,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慢慢顺着身躯攀上。
即便那时他心里有微妙的起伏,依旧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任性。很多年后这也成为一道尖刺扎在他的回忆里,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毫不怀疑自己会拎起那天的自己狠狠揍上一顿。
那时少年明明是那么的在乎他。作为一个冰冷无情的杀手,硬是去学儒家的孔夫子想尽办法教导他。他本可以任他自生自灭,却执着的尝试各种方法磨练他这只小雏鸟。白凤最不喜欢听的那些,其实是少年最不愿提起的过往,可他还是肯把那些丑恶的旧事翻出来,用平静的语气告诉他哪些可以借鉴。
他只是怕单纯的雏鸟想象不到将要面临的风雨。而那只雏鸟却认为故事里的乌鸦不讲道理冷酷无情,和那些坏蛋没什么区别。
至于那天的少年究竟喝了多少才会手不稳摔了木桶,白凤没有准数。尽管后来搞清了其实是其他的原因才会导致少年去逛花楼,但他不敢就此说和自己那天的任性一点关系都没有。
再加上日后墨鸦曾与他开玩笑。他说那种地方,给钱就会有美人对你笑,为什么不喜欢呢。
白凤一度觉得他这话无聊且无理,后来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在白凤面前,少年从不吝啬自己的笑容。而墨鸦,他连那些虚假的笑都觉得好看,自然是因为除了那种地方,他所面对的只有来自对手残酷而暴虐的嗜血冷笑。就算是最为亲近的白凤,脸上也少有其他表情。
实际上墨鸦本人没觉得有白凤想的那般委屈凄惨,那时他虽然对任性的孩子很是无奈,却也不想因为这个发脾气。说到底他也明白是他自己自作自受。既然白凤不喜欢,那他又何必去讨他嫌弃。不讲,两方欢喜。
他劝自己,不成熟的孩子不喜欢被大人指指点点,可以理解。
等少年打理好自己,酒也醒了大半。裹了被子窝在床上,回想着大家素来的做法。
最后一年一般来说是跟着师父尽可能的实战,所以他才这么急着给他讲那些条条道道。
出任务……白凤这傻小子,能行么?
七十
去年老天把存了几年的雪花一次撒完,今年除了放点盐粒子意思意思,天气干冷的地上全是口子。
除夕那夜墨鸦加值,白凤自己一边熬着一边打呵欠,实在无聊时竟主动翻起那些冗繁的诸子言论。
一知半解,看一行跳两行,小孩子在看到一个字的时候慢慢停住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