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难以抑制地紧张。
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尽量推迟有关这项课题的任何交流合作，坚持他们应该先多听其他小组的合奏，有了明确想法后才开始行动，彻底无视了薰微弱的反对意见。他好想和真嗣一起作曲，那一定很有趣……
但是真嗣不想为他拉琴，呃——不，他愿意，但他有着更加浓厚的担忧。他担心对自己的演奏失望，更糟的是，让这个他这么快就喜欢上的新学生失望。他总是自我意识微弱，从未停止怀疑自己，哪怕对于音乐亦是如此。目前他只听薰弹过几首叙事曲，并为之深深震撼——尽管他能够看出他还有所保留。也许是因为真嗣还没有为他拉动过琴弦吧。
直到一次音乐课上赤木老师单独找他们谈话，他们才知道，时限到了。
他们从未在任何情况下真正地认真地合奏过，甚至连假装自己正在认真合作的心思都没有。他们只是看着对方脸庞温柔地微笑，随心所欲地畅聊。班上的其他同学也是如此，毕竟这不是一个可以长时间专注其上的课题。在完成创作并演奏之前还有数月光阴，他们大可以放缓步调，慢慢进行。尽管两人都想到了不少不错的点子，也记下了几串音符，但他们却把注意力更多地投注到了对方身上，根本无法全身心地投入课题。
第六章 Part 6
几天后，真嗣下定决心，放学后跑去了放置着他的大提琴的音乐室，开始练习。练习。练习。他要确保站在薰的面前，为他演奏的自己会是完美的，“可能令他失望”这样的恐惧推动着他加快脚下的步伐。有的参加社团活动，有的直接回家，学生们都已经离开了，走廊又恢复了早上的空空荡荡。真嗣与人流逆行，来到了一排音乐教室面前。
这个男孩想要变得更加出色，这是许久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受到了鼓舞……应该练习什么呢？他最常做的就是温习复杂的指位，或是凭空想象，或是双手比划，而那看起来更像是在弹一把臆想中的吉他，而不是大提琴。他总是下意识地寻求进步，但实际上，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碰过自己的乐器了，如果以音乐家的标准，那可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并不是不再勤奋努力，而是害羞的他实在无法在可能打扰到别人的教室里练习。所以假装练习就行了。但现在，他有了进行一场完美演出的理由。他不想让他失望。
大提琴手走进房间，书包被随意地扔到一个角落，他以为自己将要迎来的会是一段久违的独处时光。一串连续的重音循着复杂的变化模式鱼贯跃入耳中，他抬头，这才意识到他将自己推向了谁。
不……
“又见面了，真嗣。”薰深情地微笑，转头看着门口附近那个刚刚才发现他的男孩。
“呃，好巧啊。很抱歉打扰——”
“不用道歉。你没做错什么。”他坐在钢琴面前，而另一个男孩站在几米开外，两人之间维持着一个尴尬的距离。即使有人突然闯入，他的手指也依然安稳地栖息在焕发着珍珠光泽的白键上。
真嗣不怎么诚心地祈祷他至少就那么停着不要动，但——但他没有。实际上，他说着话，手指的动作也没有停止，如此天才，琴键没有分得丝毫的注意力，他满眼都是一个男孩，弹奏出的音符却还是这么精确美妙。
“你会弹琴吗，真嗣？”他问，尽管应该回答的人正痴迷地注视着他纤细的手指，它们在黑白琴键上完美地跃动，让人惊叹不已。
“我——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刚才问你，是不是会弹钢琴呢？”即使对方完全没有将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话语上，他也没有丝毫不悦。
“不太会，不……根本不会，其实。我一直没有……掌握它的技巧……”真嗣侧耳聆听，感觉到了一股牢不可破的吸引。他猛然醒悟，微微摇了摇头，后退一步。“我打扰到你了，真的，对不起，我可以去——”
“别走。”
真嗣被这样迅速而坚决的回复惊到了，他狠狠地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你绝对没有打扰到我。而且，这已经是我第二次这样说了，不必道歉。”
“我——”真嗣突然住嘴，“好吧。”他小声地说，轻手轻脚地坐到了不知道被谁忘记的一把空椅上。只是看他弹琴，应该没什么。
就这么坐着，静静地看薰弹琴，沉醉在音乐与他每次按键的完美协调里，真嗣感受到全然的轻松愉快。
这么轻松，这么宁静……他愿意永远坐在这里，看他弹琴。
然后薰的乐声低了下去，随着尾声的临近，每一个音符都变得更加温柔、更加虚弱。整首曲子以一个高音划上休止符，精致的手指缓缓地从琴键滑落，仿佛要在最后的音符无法避免地沉寂之前，拖曳得长一点、再长一点。
“好了。”
“哇哦……”真嗣喃喃着，因为受到了妙不可言的冲击而感到一阵眩晕——而薰明显读懂了这点，嘴角扬起一抹骄傲的微笑，与其说是对真嗣，不如说是对自己。
短暂的沉默。真嗣深呼吸了几次，站了起来，努力寻找着话题，随便什么都行。
“所以，你在这里干什么？已经放学了。”
“好吧，那你呢？”
问题很简单，但依旧让他措手不及，他忘了自己应该编造一个合理的借口，只是说：
“我想练练大提琴。”
“而我想练习钢琴。”薰答道，从琴凳上站了起来，“而且……”
他握住了真嗣的手，而正处于混乱中的某人忘记推开他。稍高一点的男孩在另一个男孩的手腕上温柔地使力，拉着他向前走去，比起单纯身体上的牵引，更像一种哄诱。他将另一只手臂置于真嗣的手臂旁边，脸上带着莫名的微笑。
两人皮肤色调有着强烈的对比，另一个男孩的皮肤是某种不自然的苍白，美得触目惊心。真嗣从未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只是惊叹着另一个男孩是如此独一无二。真嗣的外表很普通，根本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明白了吗？我——”
“嗯，你有白化病，对吗？”
“是的。”薰叹了口气，因为不必再向真嗣解释而如释重负。“所以，在这里等待天黑会更轻松。我不想撑伞，那太显眼了。”
“但是你已经很显眼了，从外表来看。”仿佛鬼迷心窍一般，真嗣忍不住反驳，单纯地想要再和他多说些话。“你本来不用待在这里……”
“但是我喜欢这儿。”他又投来一个极温柔的微笑，“很轻松，不是吗？创作音乐。”
“你是说，刚才那首曲子是你自己写的？”话才出口，真嗣就后悔地咬住了下唇，暗暗责怪自己过高的音量。这实在太失礼了，但强烈的好奇，以及薰之前几次强调不必道歉阻止了他将要说出口的对不起。
薰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转移视线看着地面。“你喜欢吗？”
“当然喜欢了，它——它太美了。”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真嗣整个人都害羞地变成了粉色，他也像另一个男孩那样盯着地面，好像那儿有块金子。
“谢谢你。”
“啊，不用谢……”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
“我要回去了。”真嗣惊慌失措——为什么我会突然这么紧张？
随着他的话语，薰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困惑地看着他，神色有点可怜。
“什么？为什么？”
“我——对不起但是我必须回去了，现在已经太晚了——”
“不用道歉，”薰叹息道，笑容淡了些，但却依旧微笑着，“我明白的。”
对不起。
“那么，明天见？”
“好的，我——嗯……”又一阵红潮涌上脸颊，为了躲避对方的视线真嗣又一次别过了头，紧咬下唇以避免说出多余的话。
他僵硬地转过身去，出门之前甚至没说一句“再见”——他当然知道这有多失礼，并不住地在心里埋怨自己。但他不敢纠正自己的行为，不敢回头，不敢多说一个字。多么轻松的事啊，而他却做不到。
他太害羞了，除了僵硬着离开什么都做不了。真嗣知道自己满脸通红，紧紧地咬着嘴唇而且——他在想薰是不是也注意到了。他不确定自己想听到哪一个答案，但不论如何，他都不会再让薰有机会看到这样的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