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沈弄璋吐出一大口鲜血,人却突然清醒过来,喃喃自语道:“还有时间,趁着爹还没被宣判,我得去问一下曹享,为什么要诬陷我爹造反。”
一边说,一边起身便向外走,似乎没有看到焦急的董心卿,更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她失魂了!
董心卿先是心底一凉,随即寒意从足底窜到头顶,整个人如坠冰窖。
外面已经乱了。
穆砺璁没想到沈冠古会自戕,失去了将他正法对百姓的震慑,此时正愤怒着。士兵们似乎感受到了他无形的怒火,正呵斥着躲在县廷内的百姓,将他们全部赶到县城西大门处。
百姓见县令已死,没了主心骨,热血似乎一瞬便冷了,哭爹喊娘的叫声此起彼伏,缩肩塌背地接受着士兵的驱赶,像一群软弱的绵羊。
更多的士兵正在挨家挨户的搜索翻找,不知是在搜人,还是在搜刮财物,此时,藏匿已经困难,又怎么能让失魂落魄的沈弄璋现身出去自投罗网。
“璋儿,先躲起来,晚上再去问,我陪你一起去找曹享。”
没时间心伤,没时间哭泣,更不敢刺激沈弄璋,董心卿拉住她,虚言安慰着将她扯回到屋中,同时留意外间的动静,寻思着该如何带着沈弄璋找到一个更安全的所在。
然而,沈弄璋只有轻轻的、倔强的一句话:“不行,晚上就晚了,趁着爹还没被宣判,我得去问一下曹享,为什么要诬陷我爹造反。”
急中生智,董心卿说道:“好,我陪你一起去,但你得梳洗一下,咱们不能蓬头垢面地去见曹享,免得弱了气势。”
沈弄璋眼神晃动一下,片刻,慢悠悠地说了一个“好”字,转身便朝着立在角落里的盆架走去。刚走两步,“扑通”一声,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无尽的黑暗里,滴答滴答的声音惊扰了沈弄璋的睡梦,她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勉力站起身来想知道身处何处,却望不穿这沉沉的黑暗。
远处出现一点光亮,有个人影站在山上,正在挥鞭,一鞭一鞭地抽打着脚下的山地。
鞭挞声刺耳,令沈弄璋十分好奇那个人为什么要抽打大山,不由得一步步慢慢地挪过去。
再定睛一看,那人脚下的根本不是山,而是一个弯着腰的巨人,正在用他宽阔厚实的脊背承受着鞭挞,在他身下,是一座小小的城邑,城门上写着三个字——穆阳县。
心头一跳,身边突然亮了起来,那如山的巨人的脸一下印到沈弄璋的眼中!
爹——
沈弄璋惊叫一声,脚下一空,霍然醒转!
董心卿快速膝行着到她身边,探头直盯盯地看着她的脸,绝望中带了一丝强颜欢笑的意味,温柔地唤着:“璋儿,璋儿,认得我么?”
所有的记忆如洪水一般在脑海中翻腾,撞得沈弄璋头痛欲裂。一直蓄在眼中的泪,这时才悄然滚落进鬓角,沉默地点点头,一边细细哽咽着,一边转动眼珠打量起周身的环境。
火把的光亮幽暗,这里是山洞,就在县城东南处,沈弄璋认得。没有出去做买卖前,她和董心卿、罗重,还有一群孩子经常在这里捉迷藏、过家家。这山洞的进口在高处,这里实则是个地下的深洞,嘀嗒之声正是从高处渗入并滴落的水滴声。
“弄璋,还能起身么?”
这虚弱的提问声令沈弄璋浑身一激灵——声音的主人是董心卿的父亲,董庸之。
在董心卿的帮助下缓缓坐起身体,沈弄璋循声转头,看到了靠着洞壁而坐的董庸之。
昏暗的火光之下,董庸之的脸色很是黯淡,透着死灰之色。再细看,才发现他身上的衣服颜色竟是一片暗红色,似是受了重伤。
沈弄璋还记得县廷门口那个将军曾说要将县城中所有投降的男子皆发配去北疆,怎么……
“董叔叔,您怎么了?”沈弄璋委婉地问道。
董心卿小心地扶着沈弄璋走到父亲身边,小声说道:“我爹在等你醒过来。”
这话说得十分隐晦,沈弄璋刚刚丧父,看到被自己父亲用生命换来的人在自己面前,哪里还能镇定冷静地思考旁人的话。
她现在心中最不甘的念头是:为什么是我的父亲,为什么不是别人!
我的父亲为了穆阳县的乡亲做了多少实事,保护了多少家庭完整无缺,为什么好人不得好报!
为什么你们忍心眼睁睁看着我父亲赴死!
为什么你在这里,其他人呢!
董庸之不知道她的心思,只是强撑着苦笑一声,答道:“没事,就是转达一下沈大哥最后的遗愿。”
然而,沈弄璋却漠然地说道:“我不想听我爹的遗愿,只想知道为什么曹享要陷害我爹,县廷门口那个发号施令的将军又是谁。”
“那人是当今太子穆砺璁。”董心卿心疼父亲,接口答道。
“太子?”
“曹享久攻不下穆阳县城,事情闹大传到了太子耳中,他于四日前到了县城,连续攻打县城三日,才攻破了县城。”董庸之轻声解答着沈弄璋的疑惑。
后面无需再说,必然是县廷之外的僵持和劝降。
见沈弄璋不再说话,董庸之伸手拍拍他身旁的干草,示意两个姑娘坐下,然后慢慢地说道:“沈大哥与曹享面和心不和已有几年之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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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祸根
穆国大部分在耕土地都贫瘠,产粮不多。六年前,丞相石弥生为了囤积粮食增强国力,要求除已经登记在籍的大商贾,其他小买卖人一律贬为贱民,返回自己的籍地事农,赋税以粮食的形式收缴。
无法缴够赋税的百姓则统一发配至荒凉之地,垦地开荒,直到缴够欠赋为止,才能恢复普通百姓身份。若有人私下继续做买卖,按律充奴,拖去牛羊市与牲畜同卖!
穆阳县山多地少,野兽无穷尽,粮食颗粒却数得过来,无论如何也无法缴够赋税,全县百姓曾经都以做小买卖为生。此令一下,都成了贱民。
为了不让百姓被发配至荒凉之地,沈冠古便偷偷安排年富力强又能说会道的子弟出去,带着猎取野兽后糅制的上等毛皮去聿国交换胭脂和香料,回来再去产粮大户人家换取粮食,用来缴赋税。
这本是好事,也能助益曹享的政绩。但曹享为人心胸狭窄,见百姓爱戴沈冠古,甚至有人私下议论他的官位得保正是沈冠古的功劳,因此觉得沈冠古冒犯了自己,虽然表面上没有苛责过他,然而心里却对沈冠古极为不满。
沈冠古自然能察觉出曹享对他是皮笑肉不笑的逢场作戏,也继续与他虚与委蛇,保护着穆阳县百姓的太平生活。
这些陈年旧事,除去曹享的部分,沈弄璋皆知,于是打断董庸之,又问道:“为什么曹享要陷害我爹,他与穆阳县息息相关,这样对他有什么好处?”
董庸之轻轻一叹:“你们还小,不知这世上人心的复杂。”然后便将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分析了一通。
因为这几年年头始终不好,仅有的薄田产量一年不如一年,穆阳县的子弟出去做小买卖的人数也就越来越多。
这样违法的勾当曹享睁一眼闭一眼放任几年,必然越来越担心事情暴露后对自己的前途不利。因此,很可能是他贼喊捉贼,自己拟了章本,揭发穆阳县之事。一来证明他先前不知情,二来证明他大公无私,涉及到自己的利益也绝不徇私枉法,三来,一经上报,国君必然按律惩处穆阳百姓,曹享是要借国君之手除去穆阳县这个贫瘠的隐患。
事实上,董庸之所说不差。
曹享正是谎称查出穆阳县有百姓暗自经商,仍旧自甘作贱民,更痛陈自己的疏忽,自请处罚。
于是,国君穆唯朴下令惩处穆阳县全县百姓充做军奴,却对曹享的诚实和忠勇大加赞赏,更赏了大量布帛和一柄玉锤,要他用玉锤时时锤炼、提醒自己。
全县充军奴,既除去了碍眼的沈冠古,又除去了几千个累赘,曹享怎会耽搁这好事情,立即便带兵赶去穆阳县,却不料遭到沈冠古的反抗。一不做二不休,曹享借士兵被打之故,干脆认定沈冠古带头造反,欲一举彻底解决这些隐患。
只是他能力不济,而穆阳县百姓又齐心协力,他拿穆阳县城没辙,这才惊动了太子穆砺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