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今晚看到沈弄璋生产时遭受的痛苦,他却不能亲口说一声:“璋儿,你辛苦了”。
知道她喜欢女儿,也不能对她说一声:“下次生个女儿,让两个哥哥保护她。”
想到年初在石盆山时她便已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也很想问她:“是怕分我的心,不想以孩子来威胁我,才对我保密么?”
还想对她说:“对不起,来晚了,让你们受到惊吓和伤害。”
更想对她说:“璋儿,谢谢你的包容和体谅,对现在的我,没有任何埋怨。”
……
然而,他已无法说出来。
对他来说,回忆曾经的一切,再看眼前的一切,实在有太多的遗憾!
原本想要遮掩彼此伤感的吻,却让两个人暗暗审视自己的内心,有了更多的感悟。
贴着自己的嘴唇滚烫,撞在自己脸上的呼吸也滚烫,沈弄璋收敛情绪,松开手臂,轻轻推开穆砺琛,泪眼婆娑地看着穆砺琛的脸。眼前这张脸在泪光里有些模糊,扭曲。
又有两滴泪落到眼皮上,仿佛沉重得无法负荷,沈弄璋闭上了眼,眼里含着的泪随即滑落。
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穆砺琛消瘦、憔悴、苍白却仍不失俊美的脸和眼中痛苦的煎熬之色清晰地落在眼底,让她的心再次刺痛起来。
穆砺琛伸出手掌,轻抚着沈弄璋略有些潮红的脸颊,用拇指轻轻扫去她眼角的泪痕,很想说:“别哭。乔姐说女人月子里哭,对眼睛不好。”
但嘴唇动了动,却无法发出声音,不禁懊恼地锁紧了眉峰。
沈弄璋仿佛心有灵犀般,忍住眼泪,也伸出手一遍又一遍抚平他双眉间的“川”字,笑道:“等儿子识字了,你就指着这里跟他说,这个字念‘川’。”
说完,自己格格笑了起来,“其实你不说话也好,不用惹我生气,还这么听话……”
揶揄也好,变相的安慰也好,穆砺琛看得出沈弄璋对自己的关心渗透在她的所有言行之中,由此生出的对她的更多愧疚,只能在今后的生活中慢慢补偿给她。
握住沈弄璋戳在自己眉间的手,穆砺琛在她手心里一笔一划慢慢地写着:“璋儿,你辛苦了。如果你还受得住生产的疼痛,咱们再生一个女儿。”
沈弄璋笑吟吟地看着他认真地写了好久,看着看着便潸然泪下。
穆砺琛擦去她的眼泪,继续写:“不要哭,现在哭对眼睛不好,我哑了你可不能瞎,我还得靠沈当家养活呢。”
“不说话也挡不住你胡闹!”
沈弄璋笑骂,抽出手,用拳头轻轻捶他胸口,见他突然蹙眉,才想起刚见他时他身上的斑斑血迹。
现在披了一件新衣,挡住了血迹,她竟也一时忘了。
“身上的伤口,我看看。”沈弄璋抓住他的衣领,便要扯开他衣襟。
穆砺琛用力握住她的手,很坚决地拒绝。
沈弄璋倒是不与他争,努力提声道:“方大哥,方大哥!”
确定沈弄璋生产顺利后,便只有乔真为沈弄璋接生,秋雨和穆砺琛帮忙,方烈在院子里煎药。
此时药已煎好,方烈正在扇风,让药凉得快一些。沈弄璋的声音虽然不高,却仍旧听得清。
“等一下,药很快就好。”方烈应道。
沈弄璋本想再叫桑怀问清楚,但她是穆砺琛的妻子,又是产妇,桑怀还本着宫中的规矩,很得体地守着院门,并没有接近。
很快方烈端着药碗进了沈弄璋的房间,递到穆砺琛面前,说道:“温的,快喝。中毒不过两天,应该可以解毒。”
桑怀救下穆砺琛后检查过他的舌苔,稍微有红肿迹象,应该只被罐了几滴,想来是穆砺玒与大军都在宫外,这种毒汁都被配了其他药物,只剩下这一点点被仓促的穆砺玒拿来对付穆砺琛,所以中毒不深。
有了桑怀的分析,方烈认为极有道理,这才对症下药,为穆砺琛煎了解药。
方烈没有将话说得切实,沈弄璋便也没有追问,免得希望太大最后失望,只是问道:“他身上的伤?”
“他皮糙肉厚,打一顿没事。”方烈故意这样说,以免沈弄璋担心。
实则穆砺琛伤口已经发炎,此时身体正高热,只是因为曙城危机四伏,沈弄璋又生产,他的精神一直亢奋,所以看上去没问题。
这院落之中,全须全尾的只有桑怀、乔真和秋雨。
便是方烈,此时也是硬撑着身体,他让乔真接生,急匆匆去煎药,便是要帮助穆砺琛支撑下去,现在这个院子里只有三个男人,他身手不济,不能全然依靠体力精力都不在巅峰的桑怀,穆砺琛不能倒下!
心卿怎么样——穆砺琛有意转移话题,用手比划着隔壁房间。
“没大碍,还在昏睡。”方烈答。
董心卿失血过多,不是昏睡,是昏迷。
“我想去看看。”沈弄璋还记得董心卿浑身是血的模样。
“你现在别动……”
“什么人?”桑怀的喝问打断了方烈的话。
“我叫傅柔,这里是翰章商队沈当家的住处吧。”
房间里的三人对视一眼,穆砺琛咬了咬牙,对方烈点点头。
方烈缓步出了房间,说道:“桑叔,是故人。”
桑怀不认识傅柔,却早知她的大名。宏穆关守将傅治之女,发配北固关后逃走,嫁入荼芺部,成为大酋长铁奴的正妻,与沈弄璋情同姐妹,也是杀死穆砺璁的人。
傅柔微微一笑,接口道:“正是故人。”
第158章 遗憾(下)
“路过这里,闻到药香,所以进来看看。”
傅柔一个人进了院子,扫了一眼敌意甚浓的桑怀,再迎上怀着疑惑的方烈的目光,温声说道,仿佛当真是循着味道来探访不知是否在家的故友。
“恪尊既有闲暇到此,想来曙城局势已定。”方烈没有请傅柔进屋的打算,只站在后院门口与傅柔说话。
傅柔眼角余光瞥到桑怀已经靠近院门,似在查看门外是否有人,轻扯嘴角,说道:“其他人被我留在正门了,只有我自己从这个偏门进来。”
知道傅柔在暗示她没有敌意,方烈仍不为所动,客套地伸手指向凉亭,示意他们可以过去说话。
“璋儿不在?”傅柔闻着被浓浓药味掩盖住的轻微血腥气,一边走向凉亭,一边留神观察这座凌乱的大院的各个房门,问道。
她既然不回答关于曙城的问题,又如此施施然而来,自然便是已经成功夺取,不屑于回答了。
“恪尊还请直言来意。”方烈平静地说道。
傅柔微微一笑,片刻,说道:“想与穆砺琛商量一些事。”
“不知宫里几位小王子和公主现今安在?”方烈不接话,却平静地问道。
傅柔凌厉的目光扫向方烈淡然的表情,转瞬又收敛眼神,温声答道:“今夜之成王败寇乃是穆唯朴及其子孙应付的代价,视百姓为刍狗的,终有一日自己也沦为刍狗。”
“你杀了他们?”
傅柔摇摇头,冷笑道:“无需我动手。穆建起见大势已去,担心宫中女眷受辱,早已赶到宫中将所有女子杀掉——不止女子,便是男子也一样——一个不留!”
言辞语气之残酷,仿佛在讽刺穆氏王族对人对已都是没有情感的禽兽!
忽然一顿,眼中露出残忍的笑意,补充道:“但穆砺玒不是他杀的。听闻这个新国君见到我们登上城头箭楼,吓得傻了,将士不知道他是国君,连番问话他不回答,只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于是被气愤的将士扔下了箭楼。摔死之后,有人才知道他是新国君。”
方烈眼神轻轻一跳,没有说话。
“穆砺琛要你问的么?他在哪儿?”傅柔转身环视院落,再次回到自己原来的问题上。
方烈收敛情绪,故意用模棱两可的措辞误导道:“恪尊来得不巧,瀚云已没有办法为恪尊效劳。”
由于方烈的态度始终平淡,举止又镇定,傅柔倒是一时被他迷惑,眼角不由一跳。穆砺琛被穆砺玒出卖她知道,但后续穆砺琛如何,今日大战刚刚止歇,就她收到的消息里,没有任何关于穆砺琛的,是生是死全然不知。
傅柔带人巡查时正巧路过翰章商铺,留人在前面正门查看,她却绕到后门来,闻到浓浓的药味在弥漫,这才过来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