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菱花镜里,隐约一张变形的头脸,若隐若现,便如当日在有熊山林一条一条扯下自己头上脸上的青草蛇。
恐惧,比疼痛更甚。
有一些东西,远远比死亡更加可怕。
就算侥幸活下来了,就算侥幸逃脱了厄运和阴谋,可是,活下来的这个人,变成了她自己都不认识的凫风初蕾。
五脏六腑很平静,却痛彻心扉。
毁容,中毒,绝境,死亡。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曾经最爱的人把你害成这样更加悲惨的事情呢?
偏偏那害了你的人,还要迎娶另一个害了你的人。
两个敌人的联姻。
一段自己无法对抗的迫害。
她一直微笑,眼神明亮。
只因为她无法开口,一开口便会泄露所有的悲惨秘密。
可是,杜宇根本不知道。
他只看到少主笑容清晰,精神一天天好起来,于是,他也笑起来,语气虔诚地看着上天,无声地祈祷:苍天啊,老鱼凫王啊,杜家的列祖列宗啊,求你们保佑少主快快好起来吧。
她想,也许杜宇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希望自己活下去的人了。
婚礼,如期举行。
婚者,昏也。
黄昏的时候,凫风初蕾静静坐在王殿的寝宫里,任凭外面的喧嚣被关在门外。
婚宴很盛大,但她无法支撑自己的病体去应对,所以,全部都是杜宇在处理。
一会儿,门口传来脚步声,那是兴冲冲的杜宇,他一身红色的蜀锦新婚华服,整个人意气风发。
她有点诧异,竟不知杜宇原来这么好看。
尤其,杜宇有一种别的男子身上很少见的气派——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皆身板笔挺,器宇轩昂,绝对没有其他男人身上那种猥琐、懒惰,哪怕是偶尔流露出的颓废之意。
他干净得令人心动。
他这时候进来,也没有别的事情,只是为着亲自送来最精美的点心和热饮,因为,他怕晚宴时间太长,少主饿了。于是,亲自挑选了一下,找了一些自认最最可口的东西送来。
可是,当他看着少主时,还是不由得心跳加速。
就连凫风初蕾也听见他那砰砰的心跳。
那是一个纯洁少年最初的心动和心跳。
许多年如一日。
以后,也用不改变。
他凝视她,很久很久。
她也凝视他,很久很久。
无论经历了什么事情,无论遭遇了什么不幸,你总要相信,这世界上,总还是有与众不同的真诚。
比如,此间的少年。
那是杜宇第一次见到少主这样的眼神。
脑子里,竟然嗡的一声。
这眼神。
这做梦也不敢想象的眼神。
他要欢笑,要跳起来,要大声宣泄自己的喜悦,可是,却激动得手足无措,一如得到了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回报。
一身蜀锦华服的少主,竟比他第一次见到的成年的小公主更加美丽。
他的声音完全没有经过大脑,纯属一种直觉。
“少主,你真美!”
她笑起来。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便是现身说法。
因为情深义重,因为一心一意,所以,她成了他眼中绝美的一道风景。
可事实上,她很清楚,纵然华丽衣服,纵然淡淡梳妆,可是,容颜已经一去不复返——一般人的程度而已,何来的美貌?
可是,她很高兴听到人这么说。
尤其,这说法绝非出于虚伪或者逢迎。
她想,自己运气真的不错。
先是云阳,接着是杜宇。
这一刻,她彻彻底底忘记了那个白色的身影。
也祈望自己永生永世再也不要想起他,也不要再认识他了。
杜宇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语无伦次:“少主……少主……你饿了吗?你也吃点东西吧……”
她和颜悦色:“你放着吧。我现在不饿。”
他依言将点心放在一边。
“少主,酒宴已经快开始了,你好好歇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叹道:“杜宇,真是辛苦你了,一切都是你一个人在忙碌。”
他的眼睛在笑,眉毛在笑,整个人都在欢笑。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
第613章 我不爱你1
新房里,红烛高烧。
红纱帐,红灯笼,大红喜服,大雁的剪影从红色窗纸里投射在墙壁上,就像要展翅高飞似的。
面前,一面琉璃镜。
不同于大夏常见的菱花镜,金沙王城里的镜子多半都是琉璃镜。
古老的菱花镜,因为有了青铜的护体,常常显出神秘的妖气,而且需要反反复复的擦拭方可照见人影。
但琉璃镜就不同了,雪白的镜面清晰得就像和自己面对面。
凫风初蕾慢慢拿起镜子,摸了摸镜子的边缘,发现这琉璃镜面绝非一般轻薄透明的琉璃,准确说,这是一种玻璃。
以前,凫风初蕾从未注意这个小小的区别,直到在九黎广场见识了无数透明的巨大琉璃镜面,她才知道,原来这种玩意叫做玻璃,而非琉璃。
琉璃锻造不易,无法大规模生产,动辄要装饰一个城市的无数墙壁,窗户,那是不可想象的。
全世界,唯有九黎才有。
当然,这也并非是九黎原有的,是白衣天尊来之后,一夜之间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清晰的镜面,照射出清晰的面容。
淡淡胭脂水粉的覆盖下,苍白再也无法遮掩,凫风初蕾忽然觉得这妆容太寡淡了,应该再浓妆一下。
可是,她没有力气。
五脏六腑,一股不明的气息缓缓游走,汇聚到心口的时候,就像一把铁锤在不声不响地敲击心脏部分,你稍有不慎,心脏便支离破碎了。
病毒,已在体内肆无忌惮。
她微微诧异,云阳不是说有一年多的时间吗?为何这么早就加速爆发了?难道是云阳诊断错误了?
有一瞬间,她闭上了眼睛,强行将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逼了回去。
脸色就越是苍白。
她慢慢地放下镜子。
她想起涯草。
每每看到镜子或者面对镜子,她就本能地警惕——就算已经确信自己已经将涯草杀死在有熊山林,可是,还是心有余悸。
一只神秘的手,比妖孽更可怕地操纵着许多人的命运,也包括涯草。
她并不怕涯草,却怕涯草怪物似的忽然又窜出来。
今晚,并不适合有任何敌人前来捣乱。
一想起涯草,不安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也不知道是因为新婚的恐惧还是对于未来的恐惧。
她忽然很害怕。
老想起有熊山林那一片一片蔓延的青草蛇,又是恶心,又是痛恨——好像无数的有熊氏在嘶嘶哭喊鸣冤:你怎么不替我们报仇?你怎么不替我们报仇?
耳畔,有微风吹过。
她悚然心惊,猛地坐起来。
眼前的幻影,彻底消失。
没有青草蛇,也没有鸣冤的声音。
可是,她忽然想起满头青蛇的有熊女,她整个人都变成了一片绿色,头上,身上,四肢,全被青草蛇彻底霸占。
这场景,成了她一生中最大的梦魇。
甚至于比她自己当初如何一把一把扯下自己面上的青草蛇时更加恐惧——当时,她看不到自己的样子,所以,纵然是回忆也只是疼痛,而没有具体的影像。
可有熊女身上的满头青蛇,她实实在在是看清楚了的。
如今,回忆起这一幕,忽胆寒心裂。
风,一阵一阵吹过。
窗外的月色也开始慢慢倾斜。
没有青草蛇,也没有永不落山的太阳。
她慢慢地又躺下去。
好一会儿,她才注意到酒宴的欢声笑语伴随着阵阵喜乐飘了进来。
按照礼仪,她今晚本该盛装出席在酒宴上,举起酒樽,说几句场面话,然后,再对群臣大肆加以赏赐。
这个仪式之后,才能进洞房。
毕竟,她是女王。
可是,她没有力气,也很疲倦,但怕耗光了心神,今晚都熬不过。
更重要的是,她不能让臣民们在这样的场合看破自己的虚弱——一个奄奄一息却要成亲的女王,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如果在盛宴上露怯,不如隐居不出。
借此,也可以顺便给予杜宇立威的机会——尽管杜宇婉拒不受,可她却觉得如放下了一副担子,反正已经传位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