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认识她之前,他甚至没有给自己准备过一支像样的笔。
那段时间的泰山天气不太好,山涧云蒸雾绕,能见度甚至达不到对面的山头。湿冷的阴雨天气,山路打滑,氛围适合创作,却不太适合拍照。
拉比象征性地拍了半路中的几棵迎客松。古画里虬曲的树枝失去了往日傲然,针尖挂着水滴,在雾气里轻轻颤抖着。好歹算是别有一番韵味。
作为《世界之眼》耗时半年的人文类专题“五岳拾珍”中的压轴篇,五大名山的最后一站,泰山的天气显然太不配合。只有一周时间可以停留,如今绵绵细雨已持续了五日,拉比和他的助手甚至没有那个荣幸看一眼闻名遐迩的日出日落。
真是倒霉透了。
拉比在就近的补给站买了一瓶热咖啡,拧开盖子一口气灌下一大半,觉得胃里舒服了许多。任务还得继续,他需要拍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古代石碑,撰稿大概只能等下山回酒店里慢慢琢磨了。
他的实习助手则瞪着前方,一条蜿蜒直上的石阶,南天门巍峨的红色城楼矗立在石阶尽头。
“这个无信仰国家,竟然用一整座山来记录他们的神话和历史,这真叫人不可思议。”这个常年生活在寸土寸金的英格兰的人低声惊呼。
“是啊,”拉比被逗笑了,“他们甚至还用更多的山来敬奉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不信仰的宗教,你知道吗?”
助手先生拼命点头:“真是奢侈。”
“奢侈的是你们吧?”
背后响起一个清亮的女声。拉比愣了愣,回头。
这是个说得一口流利英语的中国女孩子,并不算高挑的身子被裹在晃眼的橙黄色制服里,腰间别着装了一半的垃圾袋,雨帽把她的头发压成一绺绺地糊在额头上,却没遮住那双明亮的黑色眼睛。
女孩用手里的火钳指了指他们身后放在石墩上的,喝了一半的咖啡:“就算喝不完,也请你们带走或者扔了好吗?”
拉比一拍脑门,顺手一放,竟然真的忘了。
“抱歉,小姐,我真的是忘了,”他双手合十做赔罪状,“我会把它扔掉的。”
女孩看他一眼,伸出火钳夹起那只塑料瓶,放进腰间的垃圾袋里。余光瞥到了助手扛着的三脚架和反光板:“外国摄影师?”
“对,”拉比笑了,“我们来这里拍摄杂志专题。”
女孩也客气轻笑道:“那还真是天公不作美,祝你们好运。”说罢准备离开。
“喂,”拉比忍不住问,“你对每个乱扔垃圾的游客,都会这样不嫌麻烦地批评吗?”
“当然,”女孩说得理所当然,“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毕竟你不会有第二次遇见他们的机会。”拉比耸肩。
“就因为不会再次相遇,我才必须在这一次提醒他们,”女孩无所谓地搓着塑胶手套上的泥土,抬头一笑,“而且,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不会遇见他们第二次?”
是啊。
命运这东西有时候可是很玄乎的。
拉比含笑看着登机口排在自己前面的女孩:“真的又见面了啊,喜欢教训人的清洁工小姐。”
女孩转过身,愣了愣也笑开了:“你好啊,遭遇阴天的杂志摄影师先生。”
“没想到我们会坐上同一班飞机的邻座。”登机后,拉比顺手接过女孩的书包塞上行李架,一边惊讶道。
女孩解释说:“我在泰山南天门景区做志愿者,遇上你时是我志愿任务的最后几天。做完了……就回学校等着开学上课。”
“你在英国念大学,”拉比猜测说,“毕业了再回中国工作?”
女孩摇了摇头:“毕业后我想留在英格兰,开个小店生活。”
拉比这才认真打量面前这个女子。和大多数这个年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孩不同,她穿着墨绿色的长大衣,高筒靴,半长的黑发直直地垂在背后,脸上只有淡淡的妆,笑起来却显得端庄典雅。
“摄影师先生呢,在为哪家杂志社卖命?”
“《世界之眼》。”
女孩眼前一亮,惊呼一声。
“我一直在订你们的杂志,你们拍的照片美得动人!哦,还有一篇专题叫《老爱尔兰的青春》,我喜欢极了,我打算把它引用在我的毕业论文里。”
“真是……荣幸之至。”拉比受宠若惊,只能干笑,“不过那篇文章不是我写的。”
“可我觉得我一定看过不少你拍的照片。”
“也许吧。”
“这样真好,”女孩眯着眼睛笑,很向往的样子,“在最初订《世界之眼》时,我也梦想过成为杂志社的一员呢,这样就能见证多少旁人不知的风景……可是就算以这样的理由应聘,太浮夸也太浅薄了。”
拉比忍不住摆手:“不,小姐,杂志社员工可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我还是认为小店老板娘比较适合你。”
女孩眨了眨眼睛:“方便告诉我吗?”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拉比都在和面前这名自己杂志的女粉丝解释他们目前遭遇的困境,条理清晰又依照规定有所保留,然后得到意料之中的遗憾和同情:“这么想来,报刊类公司表面光鲜,背后的确都在受着这样的冲击……希望你们能很快开辟自己的新道路。”
拉比突然想到办公室那群有学识、有理想,仗义开朗的年轻人。
他感到疲惫不堪,于是抽出毯子裹住自己,闭上眼睛。
昏昏沉沉中隐约听到电话铃响,拉比慢腾腾地从被窝里探出手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顺便还带翻了一只水杯,骨碌碌滚到地毯上。
“你给李娜丽回个电话。”神田的声音听起来没好气,“她打了你四通电话,都没人接,我的第五通终于吵醒你了是吗?”
“她有急事吗?”拉比揉着惺忪的睡眼问。
“商量回来的事。”
青年一个激灵,终于彻底醒了。
“阿优,她要回来了吗?那么急,哈哈哈,是不是马上就能回来了!”
电话那边传来不耐烦的咳嗽声。
“你自己去问……我挂了。”
“哎,等等!”拉比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亚连醒了么?”
神田沉默半晌:“会醒的,别问了。”
李娜丽说,她已经办理完科姆伊那里所有的交接手续,如果航班顺利,后天上午就能到达伦敦。
这番话不啻于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拉比顿时有些语无伦次。
“我来接你吧……不不不是说来中国,我是说接机……我还可以请假送你到曼彻斯特去亚连和阿优那里,或者温德米尔?或者其他地方,只要你想去……你一个人回来吗?”
“去曼城吧,”李娜丽轻声道,“听说亚连的伤有些严重,他现在怎么样,好些了吗?”
拉比张口结舌:“既然你快回来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不太好。”
“怎么回事?”
“人一直处于昏睡状态,住在医院里观察,已经好几天了。”
李娜丽急了起来:“他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神田好可怜,他一定要疯了。”
何止要疯了,他最近暴躁得就像已经疯了。想到刚才自己的待遇,拉比忍不住嗤之以鼻。但这是身不由己的,他试想躺在病房里的人是电话那头的女孩儿……然后他打了个寒战。
“你回来不能马上住进温德米尔精灵,砸坏的一楼还没开始修理,”他试探着问,“住我家怎么样?”
电话那边是一阵谜一般的沉默,就在拉比以为对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李娜丽小声道:“到了再想办法吧。”
拉比微不可闻地叹气,抬头望向阴霾重重的天空。
“你醒了吗?”
“趁你睡着我想了想……也不知道成立不成立,毕竟我是门外汉。”
“你如果清醒,愿意听听吗?”
“摄影师先生?”
拉比揉着眼睛坐起来,毯子随之滑落。飞机在云层之上,舷窗外白花花的峰峦起伏,仿佛他们走出机舱就能在云间漫步。和他一起乘上飞机的中国女孩正小心地推着他的手臂。
他用脚尖顶着毯子拽起来,一边叠一边问:“怎么了?”
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关于《世界之眼》,我有个或许可行的办法。”
“什么办法?”拉比开了一听可乐,喝得心不在焉。
“我们可以增强杂志的游戏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