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槿秋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人,他穿着一身洗得发黄的白衬衣,灰长裤,原本健全的双腿只剩下一只站立着,另一只,只有空荡荡的裤腿,随风飘荡。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些水杯,像是感觉不到她渐渐睁大,充满震惊之色的眼睛,消瘦的手费力将她扶起身来,低声喊她:“张嘴,吃药。”
池槿秋乖乖的吃下去,很快反应过来,泪水汹涌,抱着池启丰大哭:“呜呜呜呜……大哥……你还活着……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池启丰沉默着,一边任由她发泄情绪,一边伸手抚摸着她的后背,等她哭完情绪稳定了后,这才声音嘶哑的对她说:“三儿辛苦了,是大哥回来晚了。”
池槿秋才下去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她知道按照她在宛平不顾一切上战场的做法,池家人知道了会有多么担心和难过,她以为大哥会指责她的。
没想到大哥什么都没有说,这让她心里有些愧疚不安,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般心虚不已。
兄妹俩相对无言,外面传来一阵小鬼子惯用的吹哨声,伴随着日语吆喝撵人声,池槿秋猛地记起自己明明在宛平城的医疗室里,怎么会在这里?
对此大哥做出解释:“你伤口感染发烧太严重,219团医疗兵把你转到了南苑接受治疗,你在那里呆了不到十天,宛平就失守,南苑遭受日军大轰炸。医疗兵拼尽全力把你带到了北平军区医院,我在那里做了手术在休养,正好碰上你,就把你回到了家里。”
池槿秋好半天才听懂,他说的家里,是在鹿儿庄的池家祖宅,一下激动起来,“宛平失守了?那北平是不是也已沦落了?我究竟昏迷了多久?!29军219团的吉团长,金营长他们都还活着吗?他们去了哪里?”
“三儿,你告诉大哥,你当时为什么要去宛平?”大哥沉默一阵,目光深沉的看着她开口问。
池槿秋一怔,有些心虚的回答:“我是去找你和二哥的。”
忽然记起什么似的,环顾四周一圈,“二哥呢?”
池启丰把手中的水杯放在床头柜子旁,叹了口气道:“他不在家里。”
池槿秋有些奇怪,“不在?这北平都陷落了,咱们青石镇也一道陷落了吧?他不在这里,是去了上海吗?”
“他没在上海。”池启丰头疼的柔了揉太阳穴,“他跟你一样,脑门子不知道抽了什么筋,跟随着29军宋哲元将军撤到了北平,眼见北平陷落,又跟着38师李师长到了天津参加守卫战。现在他已经跟我失联十来天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一想到鸡都不敢杀,见血就晕的二哥,居然敢不要命的跟着将士上战场上,池槿秋震惊之余,又莫名的想笑,她哽咽着,又咧着嘴道:“大哥,我们池家三兄妹都是敢作敢当的血性男儿,你说爹和祖宗要是泉下有知,不会怪罪我们把他们的尸骨炸成烟灰对不对?”
池槿秋沉默不言,将手中的拐杖放在一边,把妹妹紧紧的抱在怀中。池槿秋分明感觉到,大哥的眼泪一滴又一滴的落在她的后背,透过她那薄薄的衣料,烫得她心里直发酸。
第049章
“大哥!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北平陷落第十五天后, 地处北平西北的鹿儿庄下了一场暴雨, 致使池槿秋兄妹俩三天没出门,险些饿死在家里。
好容易今天天气放晴,池槿秋上山挖了些陷阱,背上自己的弩/枪, 抓住两只兔子并一只野山鸡, 还在山里采了不少雨后冒头的嫩蘑菇, 一路兴奋的跑回池家大院,朝着正在后院, 单手握着斧头劈柴的大哥, 炫耀手中的战利品。
“哟,挺大个的啊!够咱们晚上好好啜一顿了!”池大少还未开口, 四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他身后的大院门槛上晒太阳,瞧见池槿秋手里的野味,都笑了起来了, 露出只有零星几颗牙齿的红色牙梗子道:“好久没吃肉了, 这回肉得炖烂乎点, 不然咱们咬不动。”
“好嘞!我让虎子炖烂点!”池槿秋笑着应下, 转身去厨房, 找庄里除了他们兄妹俩,剩下的唯一一个年轻人。
北平陷落,青石镇也跟着被日军占领,鹿儿庄的村民,该逃得逃, 该走得走。
到池大少带着池槿秋回池家祖宅时,整个鹿儿庄就只剩下这四个老得走不动,又老眼昏花,听力不大好,不愿意离开鹿儿庄老人,以及不忍心丢下他们,留下来照顾他们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虎子。
本来这四个老人生活阅历丰富,知道国家被倭寇鬼子占领了,肯定会来抢劫搜刮民众,严重点的还会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早早的就备了一些诸如馒头、窝头,干饼子等待耐放的食物存在地窖里,撑个十来天不成问题。
可没想到,日军来得太快,进了城就跟土匪似的到处搜刮粮食钱财,看见漂亮的姑娘就当街奸/淫,还四处挖掘有钱人的祖坟,带走坟里那些值钱的古董玩意儿。
鹿儿庄地势偏僻,小鬼子本来没想过要来看看,结果不知道从谁的嘴里,打听到这里曾经有个池家地主富甲一方,于是天天派人来翘池家祖坟,但都被池槿秋兄妹尽数杀死。
派得人有去无回,引起了日军上头的重视,派来鹿儿庄的鬼子也就越来越多,四个老人不得不团结在一起,日日住在池家后院的地窖里。平日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他们都不会轻易上到地面来,免得引起鬼子注意。
今天他们之所以敢出来晒太阳,是因为庄里的鬼子被连续三天三夜的暴雨弄得干粮耗尽,今天早上集体撤出庄里回镇上补给去了,他们才能放心大胆的上地面来晒太阳。
池槿秋兄妹两人存了要等失联二哥回来的心思,在大家粮食都吃完的情况下,要么出钱让虎子去镇上高价买吃的,要么池槿秋自己上山找野菜弄野味回来给大家饱腹。
所以看见她拎着兔子和野鸡进门来,虎子二话不说,拿着菜刀接过野味,熟练的开始放血剥皮。
往常池槿秋抓了野味回来,虎子怕烧火煮肉的香味引来小鬼子,处理好野味后,都是拿盐把肉腌制好。然后偷偷的把肉挂在池家后院一处树木茂盛,树枝掩映之中,有个不到一米的绝佳采光墙角位置晒干,再分给大家吃。
今天鬼子尽数撤离,虎子想着大家都有十来天没吃过什么热乎的东西了,就把池槿秋新摘的蘑菇洗净,鸡兔剁块,打算来个蘑菇炖野味。
起锅烧油,鸡兔翻炒变色,加水加蘑菇盖上锅盖焖煮之后,灶房里飘起了久违的香气。
怕菜不够吃,池槿秋又和虎子在池家外头的田地里找了一些野生的灰灰菜,准备回家清炒。
半途中,虎子左看右看一番,确定没人,从他的袖兜里掏出两封黄皮信封递给池槿秋,“三小姐,你的信又来了。”
因为不知道二哥会不会回镇上的四合院,池槿秋一个女人不方便在日军统领下的地方走动,大哥也行动不便,就拜托虎子每隔两天去镇上池家,看看二哥有没有回来,再顺路买补给和打探最新军情消息。
没想到二哥没有回来,池家院门口的细缝里,每隔两天就有一封信塞在那里,虎子每次去镇上都会把信带回来。
池槿秋最初还以为是二哥写的信,待拆开信,看到上面落款是从濂时,心里莫名其妙地心虚。怕被大哥看见,就让虎子每次偷偷的给她。
这会儿拿到信,池槿秋本来还想在虎子面前矜持一下,回家躲在茅坑里看,结果没走两步就心痒难耐,想想看看余从濂究竟说了些什么,便把手里的野菜交给虎子拿着,自己则迫不及待的打开信封。
池槿秋见字如面:
我已跟随八路军第129师,刘伯承师长到达黄河上游,与日军展开周旋对战。
前几日,惊闻卢沟桥事变之时,你也在场,且身负重伤退到南苑养伤。我心忧焚入骨,恨不得立马飞去你的身边,替你消解一切灾难。
只是国难当头之际,四面皆是抗战呼声,且将在外,身不由己。我只盼你平安健康,早日复原,他日赶走侵者归来之时,定然补偿。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十七日留。
……
两封信,一封诉说的是家常,一封就是问她的安康,前后信封写的日期相隔两天,但邮寄过来,足足迟了二十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