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姒披上了沈熙的衣裳,斜眼偷偷瞄着沈熙,看他穿得这么单薄,也有些不太好意思,她眼神四处乱瞟,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便把身子缩得更紧了,活像个鹌鹑似的。
甚少看见她这么畏畏缩缩的样子,沈熙失笑道:“公主是在怕吗?”
商姒:“啊?”
沈熙道:“公主怎么不敢看臣?”
商姒无语凝塞,“我为什么要看你?”
沈熙又兀自笑出声来。
商姒听到笑声,转头看了过来,眼神有几分诧异,上上下下打量着沈熙……沈大人这是从上面摔下来摔傻了?有什么好笑的么?命都差点没了,这还笑得出来?
商姒不由得问道:“你在笑什么?”
沈熙道:“我很高兴。”
“为什么高兴?”
沈熙故作神秘道:“公主不如靠近一些,臣再告诉公主。”
商姒转头看了看那些侍卫们,见他们都站的远,没有往这里看,才悄悄地往沈熙身边挪,直到她和他挨得很近,沈熙才低声道:“因为臣看见公主亲自来寻找臣,臣高兴。”
商姒沉默,有些赧然,也有些无奈。沈大人可真是个傻子,她都这样拒绝过他了,他还锲而不舍。
沈熙又道:“我这一摔,好像有点摔坏脑子了。”
商姒:“……是有点。”
沈熙笑着叹了口气,“因为摔坏了脑子,所以就总觉得,臣前世和公主有过一段往事,那时没有其他人打搅,只有一个小院,一个孤零零的少年,还有一个臣。”
他将心理话说出来了。
他恢复记忆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想见到商姒,恨不得将自己所有能说却未曾说出口的感情,都一并告诉她。
……那些属于前世沈熙的感情。
可身处这样的绝地,长期的被困让沈熙冷静下来了。
他仔仔细细地想了想前世今生的所有不同,才惊骇地发现,拥有前世记忆的,不仅仅是他。
他能肯定迟聿一定是重生之人,可他更加关心的,是商姒。
他现在,终于如愿见到了她,那么下一步,就是要求证心中的想法。
她会如何呢?
是笑着说他摔糊涂了,还是当真听得懂他话中深意,与他相认?
沈熙的目光比那堆火更为明亮,热切地注视着商姒。
一个小院,一个孤零零的少年,还有一个沈熙。
一句话宛若一道惊雷,劈得商姒晃了晃,一双眼睛不由得睁得极大。
她猛地站起了身来,红唇微抖,“你……”
你到底是谁!
她眼底的惊骇触及他眼中的急切,忽然就化为了恍然大悟,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成冰,整个人都死死地被钉在原定。
心底猛颤不已。
她低眼望着沈熙,眼睫一落,竟是撇过了头去,微微咬紧了下唇。
沈熙微微探过身子,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冰冰凉凉的,手指触及她腕上的肌肤,霎时冻得她一个激灵,整个人都呆呆地看着他。
沈熙一用力,商姒跌坐在了他身旁。
大雨滂沱,雨声掩盖了一切声音,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
沈熙贴在她耳边,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狂喜:“果然,你也拥有了曾经的记忆。”
他何其高兴。
就好像是前世只能隔着一堵高墙的两个人,本以为是生离死别,本以为是一生的遗憾,美人化为了冢中枯骨,而他还要努力地活下去,过完漫长的一生。
万万想不到,他们还能再相遇,还能在那个小小的南宫之外,在这样幽暗的山洞里,面对面说着话。
商姒没有说话,只看着地上微微晃动的影子,莫名就安静了下来。
她也像是在做梦似的。
本以为过去的记忆,只能由她一个人承担着,过去的种种,永远都要停留在过去。
可沈熙也想起来了。
她低头一笑,“沈卿云,别来无恙。”
沈熙攥着她的手腕的手慢慢松开,柔声道:“别来无恙。”
两人都没有说话。
可此时此刻,这两人都有一个相同的愿望——
希望这一场雨,不要那么快停。
……
商姒二十六岁生辰那日,沈熙在墙外教小公主放风筝,希望依照约定,她能看到他对她的祝福。
可那日,商姒却躺在床上,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昏迷了整整三日,不住地咳血,皎月一盆一盆地换了水来,不住地拍着商姒的背,忍着满腔酸涩之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商姒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无力地躺在床上,眸子盯着桌上的烛火一动不动,眸光渐渐变得浑浊,她又很快地反应过来,竭力保持清醒。
她不想睡着,就怕这一次,她再也醒不来了。
她有好多不甘,若老天给她做寻常人的机会,她一定会好好的活着,快乐地过下去。
而不是如今躺在床上,宛若一个废人,孤苦伶仃,可怜至极。
商姒张了张嘴,努力发出粗哑不堪的声音:“皎月,我、我死后……你便去请一道恩旨……出宫去,找个好人家……嫁……嫁了……”
皎月拼命摇头,“公子,皎月哪里也不去,公子去哪里,皎月都会跟过去的。”
“何必做傻事……”商姒浑身的力气都被用尽,颓然地闭了闭眼睛,又开始一顿撕心裂肺地猛咳,皎月吓坏了,手忙脚乱地去擦她唇角的血。
“公子,你千万别睡,沈大人会救你的。”
“沈大人去找陛下去了,只要陛下出面,您一定可以获救的!”
商姒紧闭的眸子,在听到“陛下”二字时,猛地睁大了。
第83章 香消
对商姒来说,“迟聿”这个名字太过遥远,唤醒了她许多许多的回忆。
他是将她从至高处拉下泥潭之人,也是唯一一个肆无忌惮地靠近她,让她唯一不敢面对之人。
人到油尽灯枯之时,从前的点点滴滴便都会想起来了,她其实不恨迟聿,成王败寇本就是常理,但她至始至终做不到向他妥协,就是这个人,害她被病痛折磨至此,如今已是一只脚踏入棺材的人了,商姒闭上眼,此刻忽然很平静,也一点也不伤心,只想早些去了算了。
姣月看她闭上眼不动了,吓得浑身打颤,悄悄走到跟前,朝她伸出手来,手指还未碰到商姒时,商姒又忽然睁开眼,有气无力道:“去把……沈熙,叫回来。”
姣月哭着点头,死死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抽泣声来,飞快地往外跑去。小院一如既往地萧瑟凄凉,只有凛凛秋风不住地拍打着树枝,卷着一地的落叶,天色渐黯,人影渐长,眼看最后的天光便要彻底隐没了,姣月第一次死紧拍打着紧闭的门,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开门!你们快点开门啊!”
守卫南宫的侍卫头一次遇见这情况,便解了锁打开门来,问道:“姣月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姣月哭道:“我家公子不好了。两位大哥素来与沈大人有交情,去帮我找找沈大人好不好?”那两个侍卫吓了一跳,一听性命关天,废帝身份又特殊,丝毫含糊不得,于是飞快地去寻沈熙了。
沈熙本在紧急求见帝王,但当夜帝王正在太后宫中参与家宴,后妃及皇亲国戚济济一堂,歌舞升平,其乐融融,沈熙身为外臣,实在不能擅闯后宫,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很快就听说了商姒已经不行了的消息,沈熙直接冲去了太医院,可太医无陛下诏令,也不敢随意出诊。
沈熙茫然地站在长长的宫巷里,竟不知应该怎样才能救她,他失魂落魄地进了南宫,听到里面压抑的哭声,忽然就不敢进去,他怕一进去,只能看到已经冰冷的尸体。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四下里只有风的呜咽声,卷得他衣袖翻飞。
沈熙在院中站了许久,才终于跨了进去,看见床上躺着的商姒,她唇边还带着一丝血迹,脸色灰败,十指指甲泛着青灰色,油尽灯枯之时,连头发都是乱的,沈熙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忽然伸手触了触她的鼻息,发现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时,忽然含着泪笑了。
还来得及。
他将她搂起,紧紧地把她抱紧怀中,不顾一边姣月惊异的目光,也不顾商姒到底有没有接受他,他只知道,这一抱之后,可能再也没有了。沈熙心底如被刀子割一般的疼,胸口鲜血淋漓,五脏六腑都如被翻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