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太医不愧太医院之首,医术精湛不说,更重要的是年纪一把却步履如飞,不过一会儿就来了。问诊,号脉,开方。到底朱仙婉久病成良医,一语中的:崔玄寂就是累了半个月,一直着凉一直不好,眼下总算是犯病了。饶是她在问诊过程中有意隐瞒了自己的心思,还是被秦太医断定为“忧思过甚”。想想也是,不然,淋雨着凉赶路都是一个月多之前的事情了,如何能耗到这个时候才生病?
等秦太医开方子的时间里,凤子桓忽然补充道:“夏日天热,虚耗甚多,劳烦秦太医多给玄寂加一些温补的药材好了。”秦太医答是,崔玄寂想要推拒,话没想好呢就被凤子桓看穿了企图:“你今天就留在宫里吧,在朕这里把药吃了,好好休息,不要再去忙了。有事一概将他们召到朕这里来。”
崔玄寂听了不知如何是好,朱仙婉和段岂尘也是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段岂尘反应快,敲了一通边鼓,又把要和皇帝商量的事情赶紧报了,速速讨论完,和朱仙婉快步告辞离开。
两人一路无话,直到回到朱仙婉宫中,落座,散去众人,段岂尘才率先开口:“哎呀,啧啧啧,不枉我当初就那么说。你看看,现在陛下那样子。”
朱仙婉笑道:“陛下那样子?是啊,那样子。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陛下不会再对什么人动情了,或者要有,也需要一段时日。没想这么快。”
段岂尘笑她:“朝夕相对,如何不日久生情?就比如你我。”
此言一出,朱仙婉伸手就要扇她,段岂尘一边笑一边躲,朱仙婉也不追着打,笑着嗔怪道:“你就给我胡说吧,我与你朝夕相对,何止这几年?早几年你对我不也是爱答不理。”
“正是这个道理了。”段岂尘还要辩,“陛下和崔玄寂又不是互相爱答不理,恰恰是互相理解、相互帮助,背地里,咱虽然没见到,指不定崔玄寂帮了陛下多少忙,两个人才有的如今。现在你看陛下这样子?要是换做旁人,打发回家就够开恩的了,还挽留下来就在自己的寝宫休息,这给旁人看了要怎么想?啧啧啧,宠爱非同一般啊。你发什么呆?”
朱仙婉正望着自己在案上随意划来划去的手指,“我是在想,这样非同一般,其实对于崔玄寂不是好事。”
“为什么?”
“你想,要是姐姐真的有意,娶她就是,现在的情势下,正好网罗高门。再是近侍,也没有说生了小病就留在自己宫里休息的。这如何不叫人家说崔玄寂以色侍君?我觉得陛下还有心结,但又觉得对崔玄寂亏欠,才出此下策。”
段岂尘一愣,凑上去把自己的手肘也放在案上,和朱仙婉亲昵地靠着,“下策?莫不是你还有什么上策?就是真想,陛下还要用她,怎么能现在就娶她呢?你想想,之前要不是崔玄寂,哪有千里抓人这样的事情。名分不过是空头罢了。”
朱仙婉苦笑,“对,名分不过是个空头。”
听她语气伤感,段岂尘自觉失言——毕竟所谓名分无用,她们两个最了解不过了。说这个话,无异于戳彼此的痛处:“我不该说,我不该说。”作势便要打自己的脸。
朱仙婉赶忙拉住,“你干嘛,我又没说什么。”
“我,我,我怎么知道你没说是不是真的不在意,你总是这样。”
这回换朱仙婉认错了:“是是是,我总是如此。我不在意,你才是别在意。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横竖咱们又管不着。”
段岂尘得了便宜,乐得一挥袖子,拿起茶杯一口饮尽,朱仙婉看着她那一身的石榴红,艳得晃眼。
从前觉得她好看,却未因此生爱。现在不知不觉地爱已深了,倒可以无所顾忌地欣赏了。
段岂尘放下茶杯,长舒一口气道:“要说心里话,陛下今天这样子,从前我也没见过,真想知道像陛下这样的人,宠爱起人来是什么样子。”
“从前对姐姐不这样?”朱仙婉问,面色如常,段岂尘也就自然走进她的陷阱:“不这样,从前倒像是你姐姐让着陛下多些。”
“那你现在得了机会了,去争宠还来得及。”
段岂尘心说你也学会在这儿等着我啦,以为我治不了你啦?“别别别,不不不,我不要陛下的宠爱,我就要你的。”
此言一出朱仙婉果然脸红:“你这人!”
“嗯?”
“仗着陛下不到后宫来,就这样口无遮拦吗?”
段岂尘哈哈大笑:“要说这陛下不到后宫来,还是要多谢这中郎将啊。”
朱仙婉这回伸手掐她,算是掐到了,段岂尘喊疼,朱仙婉也不理会,自顾自道:“前阵子崔玄寂去找窦尚食,又烦请窦尚食来找我,说陛下最近火气很大,是不是考虑在饮食上稍作调整,压一压,我倒是同意了。一概交给窦尚食。今儿个正好想起来,你这里可还有安神静心的香?给陛下送一点去。”
“我的存货,你还不知道?就那些了。前日我还差人去问陛下身边的女官,看要不要补,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
“说上次的就没用完,还多着呢。一想给陛下点,陛下就说不要,说花都够香、香得烦人了,还点什么香。”
朱仙婉无奈,“难怪说从饮食上下手了。唉。”
段岂尘笑道:“所以啊,这些事情,咱们已经管不着了,咱们都没有离陛下那么近咯。要管不如管管孩子们。”
“孩子们?她们俩怎么了吗?”
两人说了好一阵皇女们最近的身体和学习,说来说去还是回到如今的现状。“我的意思是,”段岂尘道,“她们的师傅不也是世族,我记得是那个,什么,崔玄寂的表哥,叫卢浩的。”朱仙婉说对,年前换的,“他心里有没有怨气还不知道,要不然你去叮嘱一下她们俩?不管师傅怎么跟她们说,都不要去找陛下。不然,不是说陛下近来脾气大吗?再祸及她们俩可就不好了。”
朱仙婉点头表示认可,又道:“这下弄得,倒好像是我们俩才是孩子的母亲。她们的亲娘,反倒不管了。不但不管,还要躲着点。”
这时候段岂尘说了句大实话:“帝王之家,本就如此嘛。相亲相爱幸福到底,那是不会有的。她们俩还算幸运的,还有你啊。”
朱仙婉微笑,心里的话没说出来:她们有我,而我有你。
崔玄寂被凤子桓留在寝宫,服了药,未几居然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黄昏。人睡在里间平常凤子桓坐的宽阔坐榻上,盖着凤子桓的丝绸小被。
她自然知道这是大大的僭越,立刻坐了起来。丝绸被子往下一滑,露出亵衣,她又赶忙把被子拉起来。
什么时候被人脱了衣服,她自己完全不知道。用心回忆,也只能想起自己明明穿着官服睡着的。左右看看,官服被叠好放在榻的那头。
这秦太医给我吃的是什么药啊!
“你醒了。”凤子桓在她背后唤她,她转身转到一半,凤子桓却已经走上来,双手放在她肩膀上把她扶转回去,然后坐在她对面。“睡得这样沉,朕还把秦太医叫过来问,她说药效本不至于如此,都是你太累了。累成这样也不与朕说?四月里忙得你跑那一趟,往后如常呆在宫里,竟然这样,可见这两年,是朕——是朕累着你了。”
“陛下……”崔玄寂想要辩白,又不知从何说起。按理的确不应该,向家父子押回来的时候,她的确很累,还有点儿着凉感冒的架势。但自那之后,春暖花开,她所做的事情与前两年无异,也不见得忙到哪里去,怎么会突然就成这样?镇日留在宫中饮食,家也少回,思来想去,也就只有秦太医说得对——思虑过甚。
可是如何不焦心?就算自私自利地丝毫不在乎凤子桓想要推行的事、可能推行的事会引起动荡,凤子桓对自己的态度变化也足够她难过了。凤子桓不但不再与她讨论政事,甚至刻意瞒着她,支开她,她仿佛失去了部分凤子桓的信任。
不,不要推开我,不要。
“陛下何出此言。本是份内的事。再说,我不去做,难道拱手让给别人?就算陛下放心,我不放心。”
她累了,不再想要斟酌措辞。我若不能以真心待你,那这一切还有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