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什么话,分明辛苦的是你。”
“吵得你头疼?”
“也不是。他们当然……很可爱,唱词也很精彩,不羁奔放,可见是胸襟宽广的人。只是我不太喜欢这样多的人,我宁愿,宁愿就这样,咱们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就好了。”
谢琰笑了,那笑容挂在她脸上,经久不去。等到饭菜来了,谢琰主动给凤子樟斟一杯酒,然后端着酒杯对她说:“你知道,咱们俩一起去庐陵的路上,我最喜欢哪一天晚上吗?”
“哪一个?”
“还没遇到公孙曼之前,咱们在一个山头露宿,我给你吹笛子的那个晚上。月亮又大又圆,十里地都看得清清楚楚。以后,我们还要过那样的日子,很多很多那样的日子,直到我们一起老死。”
凤子樟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的光就像倒映着月亮。
“你说好不好?”
“好。”
叮。
第四十二章
四月以来,花开越是灿烂,皇宫里奇奇怪怪的香味就越是浓烈。连极少造访后宫的凤子桓都不免回去看了一眼。循香而至,皇帝找到段岂尘宫里。自此以后,阖宫上下都知道段岂尘沉迷制香、不能自拔了。不久因为工序复杂,动静又大,凤子桓干脆在空荡的皇宫里特许她用一个偏僻的安静院子,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凤子桓还激励她道,你努力做啊,做成了,我们就拿出去贩卖,就说是皇室特制香,让外面那些愚蠢的世族看看,鲜卑人怎么了,皇室怎么了,他们做不成的事情,我们做的成!
朱仙婉当时也在场,听到这话只能无奈地笑笑。朱仙婉当然是宫中最早知道段岂尘在实践制香的几个人,不但知道,还参与了早期实验,见证了早期的失败。一开始,段岂尘拿着她那本不知道哪里得来的古书、连猜带蒙地学习的时候,朱仙婉恰好来拜访她,正好被她抓住来解释古书上她不理解的文字。朱仙婉对这些材料的产地略有了解,还能指出书中或许不对的地方。要是两个人都不清楚,就把负责皇宫饮食的窦尚食找来问问。为了制香,小规模地购买已经满足不了使用需求,段岂尘干脆去拜托了太医院,让朱仙婉去拜托窦尚食,自己出钱,流水一样地买来材料。先从普通材料试验起,避免在试验阶段就花费太多。
这个决定是朱仙婉帮段岂尘做出的,后来可见其英明。人手不足不说,大家谁也不熟悉整个流程,熏制沉香过了时候{108},炒制檀香又过了火候,更别提需要压碎的压得不够碎,拌料的时候拌得不够匀。朱仙婉来了几次,看到段岂尘宫里的女官们是越来越忙,有些顾不过来,就想给她增加人手;没想到段岂尘倒是拒绝得干脆:“别,你看窦尚食都不给我好脸色,我再去请别人,动用了别的人手,骂我事小,平白害你被人说道,我可看不下去,也听不得。你要不想我和人吵架,你就别操这份心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手握斧头,正准备劈开一块过大的香料。
朱仙婉明白她的忧虑,当然,朱仙婉也有自己的考量——不想让人说自己,那很简单,我亲自来。第二天朱仙婉就带上自己那些与自己亲厚且不讨厌段岂尘的侍女们来到段岂尘的宫里,二话不说接管了那些鲜卑宫女不大能处理好的细致工作。段岂尘左右看看,不见朱仙婉两个贴身侍女中的一个,就问那位姑娘何处去了,正好此时有人来找朱仙婉回事,朱仙婉一点不耽误地一边指挥拌料一边回答。等到人去了,段岂尘方明白,那边留了看守啊。
“何止是看守,秋兰有威望,放在那边有的小事情她可以作主,或者把那些叽叽喳喳的老妇赶回去。”
“哦。欸!你别!”段岂尘伸手阻止朱仙婉要亲自去碾粉的手,“你没什么力气,这种活儿还是我来吧。”
“那我去做点什么啊,”朱仙婉一脸无奈,“你看这满院子——”
“你就去监督炒料蒸料,那精细活儿我做不来。”朱仙婉只好去了。
说是这么说,其实精细活儿没了段岂尘不行。她这边做完,立刻到炉边去检查熏蒸的进度。只消拿起来闻一闻,她就知道好没好。朱仙婉问如何了,她说还差几分,朱仙婉就知道还要蒸多久。如此往复,忙了数日,第一批就要做完了。四月中旬的这天晚上,天气暖和,也无雨水,两宫的女官们正张罗着把塑好形的香块儿拿到阴凉处慢慢晾干,忙了一日的朱仙婉走到台阶上,与段岂尘并肩坐着。
“月色不错。”段岂尘道,把手中的扇子朱仙婉偏向一点,朱仙婉见状笑了,并不接过,段岂尘也就自然地给她扇,眼睛并未离开天上的月亮。
“还不是满月呢。”朱仙婉说。
“不是满月也好看啊,月牙儿。我以前在山里骑马,天上弯弯的月亮,地上弯弯的河。”
朱仙婉深吸一口气,觉得累了,有一点点犹疑,然后就靠在段岂尘肩膀上。
反正四下无人。
反正这宫中实际上就她们两个人不是吗?
她的太阳穴接触到段岂尘的肩头的时候,她感觉到段岂尘的身体微微绷紧了那么一瞬间。几下心跳之后,段岂尘也放松了。
“那一定很好看。”于是朱仙婉说。
“是啊,很好看。这些日子以来,有劳你了,谢谢。没有你,我这件一时兴起的小事也做不成。”
“没你才做不成呢,如果光是我,我永远也做不到。”
“为什么呀?我看你只需要多几个劳力就够了。”段岂尘温柔地问。
“我闻不出来。”朱仙婉轻声回答道,“我能闻出来最后这味香里也许有什么主要的香料,但是我没办法知道应该怎么做。”
“你只是没有学过,现在你学过了,你以后就能了。”
朱仙婉笑道:“可是我没有你有天赋呀,就不要越俎代庖了。”
两个人都笑了。安静地靠了一会儿,朱仙婉突然说:“有时候我觉得我什么都不会。”
“胡说,上次谁做的冰酪,嗯?”
“不是说那个,其实……”朱仙婉伸出自己的双手,在月光下仔细检视,“厨艺我只是捡我能学的学了。我有时候看着崔玄寂,我会想,如果我和姐姐,不是这样长大,而是像崔玄寂那样被抚养长大,我们会不会不一样?我会不会也会武功,有力气,聪明地参与国家大事,建功立业,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去哪里?我从未被教导说我也可以那样,于是现在能选的能做的能学的越来越少了。我也许也应该不落人后,但事实如此。我已经不能赶上她们了。”
段岂尘眼里,朱仙婉月光下纤细的手指就像她有时不能完全明白的古诗一样,又美丽,又遥远。以前她曾经觉得古诗触不可及,就是看不懂,现在有朱仙婉给她讲解,她仿佛能明白了,就像这双手,触手可及。“人各有命,也各有各的性情、才能以及施展的地方。你管理后宫,还能帮我制香,抚育皇女,不能说一无是处,你做的事情就一定不如外面的朝臣们做的吗?我不这么觉得。”段岂尘伸出手,两人的手指勾在一起,“我就觉得你做得事情很了不起。你看,你能很快地学会如何制香,能把火候和时间把握得这么好,你有的是能力,你只需要找到自己想要施展的地方,找到了,你就会知道你自己到底可以多厉害了。”
“你就用这些好话来哄我,好让我继续给你打白工。”
“怎么会是白工呢!照陛下那么说,要是有收入,我当然要分给你。”
“那你分我几成啊?”
“要几成给几成,只要给我留两成我去拿给我的侍女们。你这么厉害的,缺了你可不行。”
“你说得我好像是最厉害的一个似的。”
“你是厉害啊,你都能教会我读古诗,怎么不厉害呢?”两人的食指勾在一起,拉来拉去,像小孩子。
“那是了,师傅我现在要查你的功课。”
“师傅请说。”
“那,背一首我教你的诗来听。”段岂尘沉默一会儿,朱仙婉正在心里猜她会背哪一首。她想段岂尘或许会背“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109}”,或许会背“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110}”,甚至会背那令她流泪的“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111}”。我到底教了她什么呢?虽然说从这些古诗开始,好过从《离骚》开始,但是会否太过悲凉,让她伤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