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经常来?”
“来啊,我闲来无事,逞一时口舌之快也是一种娱乐嘛。”
“你的对手要是知道你把清谈当娱乐,大约会气死。”
“别呀,我樗蒱{48}玩得也好,是他们玩不过我不和我玩啊!”
来者纷纷落座,有人与她们问好,也有人只是看了一眼便坐下,未几便与邻座窃窃私语,讲几句还看崔玄寂一眼。坐在主人席位右下的崔玄寂深感无奈。若非为了凤子桓,她何苦来这里?这时,门外传来陆瑁的声音,她听了只觉头疼,而旁边的谢瑜则嘀咕道:“这混蛋竟也来了!”
陆瑁坐在她们斜对面,还没落座就看见了崔玄寂。落座之后,崔玄寂与他对视,看见他脸色一变,那种骄傲立刻掺杂了愤怒,“好个衣冠世族之耻,竟然也腆然坐在这里!”陆瑁朗声道,崔玄寂不答,卢浩有意出言阻止,谢瑜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陆伯绩!你狂放无礼!”陆瑁是个美男子,眼睛又大又亮,现在生气起来瞪人也是好看的。“我无礼?!我无礼,也好过有些人为了权位讨好皇帝,在朝野乱政、败坏风俗来得好!心无华夷之辨,胸无匡扶之志,黑白不分!是非不辨!”
“陆伯绩!主人家还在这里呢,你胡说些什么?!”谢瑜本来准备直接和陆瑁吵一架,但崔玄寂用手肘轻轻顶了她一下,她只好收敛一些,“我胡说?哼!我再胡说,焉能有这朝政来得胡乱!吸取夷狄之长以正风俗?夷狄有何长?难道人家强占了我们的祖传之地,我们还要上赶着去拜人家为圣人?子妻后母,弟娶嫠{49}嫂,这样的夷狄之风除了败坏风俗,还能干什么!皇帝昏庸,为鲜卑佞妃所惑,崔玄寂你身为近侍,出身高门,不能劝诫,只知纵容,实乃门楣之耻、世族之羞!”
从上到下,前前后后三十来号人,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随声附和,还有人呵斥陆瑁无礼,唐突主人。对最后一种人,陆瑁大声回应道:“不义之徒,岂能以礼待之!”然后卢浩终于火了,喝止众人,命令陆瑁坐下。陆瑁拒不肯坐,问崔玄寂有何解释。崔玄寂抬头看他一眼,一句话也不说。
陆瑁登时大怒,又骂了起来。所骂内容与刚才无差,只是扩大打击面和战略纵深,譬如刚才说崔玄寂败坏门风,现在就开始说从崔仪到崔玄寂都不是好货,只知道纵容皇帝胡来;又说皇帝当日娶鲜卑妃子已是败德,如今更因为一个鲜卑妃子就丧失了收复失地的心,实乃昏庸等等。崔玄寂还是一言不发。她不是不生气,但更多的是觉得陆瑁可笑。其实她只要开口随便说几句,陆瑁所谓的种种“罪状”就一个也站不住脚。她甚至想好了用陆瑁作为谏议大夫{50}才应该负此责任、皇帝有今日都是他们谏议大夫失职所致的诡辩之技,但她还是没说。
在陆瑁盛怒的时候她就知道凤子桓派自己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如果陆瑁继续这样下去,或者愈演愈烈,凤子桓必将乐不可支。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最好是一句话不说,即便凤子桓并不曾这样要求她。
陆瑁说了半天,见她毫无反应,作为唯一回答的目光竟然是可怜自己的,更加怒不可遏,却又发泄不得——总不能自己骂上一天——只得拂袖而去。众人尴尬,卢浩重新组织大家开始谈天,本欲说言意之辨,现在看来不如改成佛理。崔玄寂懒得参与讨论,只是旁听。偶尔看一眼主座上的卢浩,看他身穿粗麻宽袖长衫,手拿麈尾{51},微笑始终挂在脸上,不由心生羡慕。
晚上卢浩想要留饭,崔玄寂说打搅整日岂能还留下吃饭。卢浩为陆瑁的事道歉,崔玄寂笑说表哥言重了,此事与表哥无干,他要来的,谁也拦不住。
次日她回宫去。凤子桓见了,就问可有见到陆瑁。她说见了,将事实说出,并且把骂人话修饰了一下。凤子桓听完说好,辛苦你了,今天别走,朕与你一起吃饭权做感谢。席间,崔玄寂为凤子桓打算怎么办,凤子桓的回答还是,弹劾之事,朝野公断。
如此,她居然就连着七天不闻不问。崔玄寂这时候才明白她的策略,并非自己一开始想的那么简单。
凤子桓每天依然收到要处理的如山的奏疏。其中总会有陆瑁的上疏。反复指责陛下所作所为有违礼教,希望陛下尽快改正。又说久不临朝是怠惰于朝政,不是明君所为。几日不见回复,陆瑁的上疏里开始包括对鲜卑文化的痛斥和污蔑。言辞之激烈,让凤子桓觉得拿给鲜卑燕国皇帝看,就可以直接当作战书了。只要收到这些奏疏,白日一早她就差人送给崔仪看,看完还是那句话,朝野公断。她也知道朝野上下,有的人支持有的人反对还有的人观望,观望的人根本不在乎华夷之辨或者国家发展,他们在乎的都是自己的名望,仅此而已。崔仪看完送回来,她让崔玄寂看,让崔玄寂朗声读出来。读完再问她怎么想的。
其实她需要崔玄寂做的事,现阶段已经做完了。崔玄寂怎么想,对现实影响不大,既不会影响她的决策,也不影响事态发展。但她喜欢听崔玄寂的声音,更喜欢听崔玄寂的意见。崔玄寂聪明而非佞幸,至少目前看来,她对自己的很多做法是支持的,未来很有可能继续支持下去,那么,身边有个知己也是好的啊。
这天,崔玄寂刚来没多久,外面通报,陆瑁率领一批士子在宫门外集会陈情。她略感诧异,来得还真快。
“玄寂,走,咱们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47}一种软性靠垫。
{48}樗蒲,或名摴蒲、五木、掷卢、呼卢,是古中国东汉至唐朝流行的掷赛游戏。樗蒲可用于占卜和赌博。
{49}音lí,寡妇。
{50}谏议大夫,是监察的一种特殊职官,通常称为言官、谏官。
{51}麈尾是魏晋清谈家经常用来拂秽清暑,显示身份的一种道具。形如树叶,下部靠柄处则常为平直状。它既不是羽扇,也不是拂尘。
第十二章
走到宫门的城楼楼梯前,她先派人上去,告诉上面的卫兵不许行礼,绝不可暴露她在楼上的事实。然后再和崔玄寂一道走上城楼去。在高处寻一个地面上的陆瑁的盲点,定定地注视着大声疾呼的陆瑁。
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朱世瀚的课堂里,朱世瀚对她讲历代仁君如何治国。她问了朱世瀚一个问题:仁君是不是一定是君子?朱世瀚说,最好的仁君是君子,但并不是每一个仁君都是,因为不是每一个帝王都能做到。做到仁已经是不易。她又问,可是帝王当为万民之表率,德行若不能如君子一般,如何使得臣民信服帝王呢?朱世瀚说,的确如此,但是帝王治理国家,并非完全依靠民众对与帝王的佩服,也要以靠臣子的力量。帝王治理国家,要学会对臣子的能力善加引导和利用,学会知人善任。
现在她长大了,成熟了,知道朱世瀚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的问题的答案应该是:帝王是天子,也是人,人无完人,不见得都能做君子,做得了君子不见得能做好皇帝。同样,好的皇帝有很多种,不是每一种都必须是君子。朱世瀚遇到自己难以解释的东西就会逃避,他始终希望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和他一样的忠实地信仰儒学的人,一个他所期待的仁君,他亲手制造的仁君。他想的是,通过自己,完成以儒学治理天下的梦想。
如同对自己下注。
这一点,使得她总归有点恨他。
亲政之后她渐渐明白,她根本就不想、也做不了一个仁君。她想要做的是一个雄主,而现实要求她做一个受世族摆弄的、与世族分享权力的皇帝,她不愿意。她要一点一点把她的东西拿回来。
陆瑁在下面大声抗议,时不时振臂一呼,跟随他的士子们就响应。她看陆瑁面有喜色,不禁摇头。她设局给他,他果然钻进这笼子。但是只有当笼中老虎挣扎得最凶的时候,她才能告诉其他人,这是危险的老虎。于是她告诉崔玄寂,派人盯着陆瑁,记录他每天说得每一句话。
又过了三日,朝野还在观望,三派人马中总有人和稀泥拖延议事。崔仪无奈,准备坐等这些人自取其辱。而凤子桓每天定时上城楼去看陆瑁。距离朝野公断出个所以然来还有一天,她站在城楼上,听见下面陆瑁开始骂她悖乱,骂她失去了收复中原的志向,沉迷享乐,不思进取,不过是碍于名教而没有和鲜卑妃子生育后代,然后大肆侮辱以鲜卑为首的所有北方少数民族,混淆黑白,一通乱骂,甚至开始骂崔玄寂以色事君,秽乱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