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仙婉长于儒学世家,不像凤子桓主要只接触过她父亲朱世瀚,她从小打交道的叔叔和兄弟们都是以儒学为圭臬的,她很清楚如果宫里全都穿上异族服装,无论是匈奴、氐、羌、还是段岂尘的鲜卑,他们都不会容忍,他们心里只有自己。
她想起父亲要求凤子桓娶自己的时候的样子。那时候她觉得去世的姐姐是父亲的政治工具,自己也是。父亲对自己说,你弟弟是不中用的,我们家只有靠你了。
靠我?靠我干什么?把我送到这宫里来,徒有皇后的权力,没有皇后的地位,进不能生育皇嗣,退不能照顾家族。说朱和之不中用,留着我在宫里他就能不被免官了?皇帝根本不会因为我而对朱家有什么更多的感情,所有的感情都来自于姐姐,姐姐走了,剩下的感情只是在不断的消逝。我留在这里,不过只是个特意为姐夫而设的无用提醒罢了。
朱仙婉从来都没有恨过父亲,姐姐,弟弟,或者其他的亲人,以及皇帝。她就恨自己。恨自己从未为自己主张过什么,总是服从别人的意志。
回到自己宫里,年长女官们议论着段岂尘今天高傲的姿态何其可恶。说着说着就说起当年朱仙芝的死,当时宫中一直传言是段岂尘下的手,是她用了什么北方鲜卑才有的毒药云云。朱仙婉听到,立刻喝止了议论:“你们都是宫中老人了,不知道宫中规矩,在这里胡乱议论什么?还要叫外人说我治下内外亲疏有别、不公不正吗?”
朱仙婉就从不相信这个传言。因为段岂尘根本就没有必要害死朱仙芝;相反,没有了朱仙芝,她在这里会更加不好过。虽然总觉得姐姐当初对段岂尘那么好没有必要,但是不对她好,难道斗个没完吗?她不会有孩子,不会有未来,和现在的自己一样。
罢了,都是往日的事了。明天该做的还是要做。
第二天,朱仙婉有意换了月白配牙色的衣服,稍微鲜亮点,带着一点比较之意去找段岂尘。没想到走进段岂尘宫里,异域熏香和乳酪的味道阵阵袭来,她有点儿头晕。
段岂尘出来欢迎她,穿了大红的鲜卑衣服,比昨日更加耀眼了。
作者有话要说:
{44}注意:此处及以后本文中有关服饰的部分都是为剧情设计、角色有目的地说出的话,不代表作者对于传统的汉族服饰的观点。
{45}“青眼有加”出自阮籍。阮籍能做“青白眼”,青眼就是黑眼,两眼正视;两眼斜视,眼球上白的多,就是“白眼”。阮籍对待不欢迎的人,就用白眼看他;对待欣赏的人,就用“青眼”。后来就衍生出此成语来表示对人的欣赏。
第十章
“妹妹来得真是准时。幸好我一早准备好了,不然就是我礼数不周了。”段岂尘一边带着朱仙婉往里走一边说。谁知朱仙婉总觉得她说话阴阳怪气,夹枪带棒。
“叨扰姐姐了。”
“哪儿的话,快进来看。”转过屏风,段岂尘一早叫女官们把衣服都准备好了,用手举在哪里,一件一件任由朱仙婉欣赏。朱仙婉先看见一件毛皮短上衣,段岂尘说那时春天出去打猎的时候穿得,鼓励她摸一摸,她说算了,看那毛领子就是知道暖和。没想到段岂尘补了一句,哪是暖和,重点是轻,“暖和的衣服千千万,又轻又暖的才少见。”又看见一件是左衽,朱仙婉便皱了皱眉头。这细小的表情没逃过段岂尘的眼睛,朱仙婉不同回头也知道段岂尘是在翻着白眼说:“我们鲜卑服装便是如此,宫中若用自然无需连左衽也学去,横竖是不会招人喜欢,也别折腾自己。”
朱仙婉尴尬地笑了笑。
段岂尘又带着她看其他的衣物,逐一讲解哪一件是礼服,哪一件是猎装,哪一件与哪一件是春夏秋冬哪一季在什么场合穿的。朱仙婉伸手去摸了摸滚边小袖的春季外袍,蓝锻金边,煞是好看。缎面上绣了花,那花纹她没见过,可能是北地的某种花朵,袖口的滚边也绣了一样的花纹。她想问是不是段岂尘自己的衣服,转念觉得是可笑的问题。
等到看完一遍,段岂尘请她到一边坐下,见她看着胡床略有难色,不动声色唤人来给她换了。但是该给她上的鲜卑饮食一样都不少,尤其是牛酪。朱仙婉望着案上的杯子,表面一层水雾,凉意从杯壁直逼眼睛,她倒不敢喝了。
“哎呀,你怎么这样。”段岂尘突然说,然后用鲜卑语喊婢女。朱仙婉不知道她说的是脏话,骂那个婢女怎么给朱仙婉盛冰凉的,生病没好怎么能喝这个。这么多年,朱仙婉是头一次听她说鲜卑话,觉她语速又轻又快还带着一点泼辣,和她平日说汉话竟全然不同。
“妹妹可想尝尝这牛酪?”段岂尘问她,语调意外地轻柔友善,“要是病没好,就下次。”当真是不打算勉强她。真给了台阶下,她却不知所措了。
“没事,我也很少尝,凉的是不是更好喝点?”
没想到段岂尘给她说了好一段乳酪怎么做,今天这杯是怎么做的。段岂尘越说,她越觉得是自己是非喝不可了。“罢了,说吃的干什么,横竖世族高门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外族的东西。”
朱仙婉心道,我什么都没说,我又哪儿惹着你了?
“妹妹今日也见了不少,可有什么想法?”
朱仙婉定定神,道:“今日多谢姐姐帮助,真是大开眼界。依陛下的旨意,我以为可以吸取之处也很多,比如——”
“比如小袖,”段岂尘打断她,朱仙婉即刻觉得她不尊重自己,段岂尘只是觉得她说话太慢,绕弯太多,“比如腰身,也当收窄,收窄换成腰带,比束腰不知道要省多少布料,又比如……”
段岂尘表达自己的观点一旦投入,就说个没完,朱仙婉只好让她说了。只是她说这个也要改,那个也要改,段岂尘越大刀阔斧,朱仙婉越觉得受到侵犯。
“要是可以,”段岂尘指着下面一位婢女穿的缎面靴子,“寒冬腊月,叫做辛苦活的女官们穿上靴子,也更保暖方便些啊。绵履易湿,打湿了不但走路不便还冷,换成皮靴——”
“姐姐要知,”朱仙婉算是忍不住了,还她一记打断,“南方皮革制取不易,牲畜不如北方多,所以要是全用皮靴,则更耗时费钱。若是换了材料,或者无法达成目的,或者靡费更甚。再有,妹妹觉得衣袍不可尽改。北地衣裳短小,因为北地民族多游牧,在马背上生活,天气又寒冷。换到南方,冬季比不上北方冷,而夏季潮湿闷热,如果改得太像北地衣衫,必然不够适合南方生活。互相取长补短,以后宫中女官服制大可承接中原服饰的潇洒大气,以及北地服饰的简约实用。”朱仙婉一边说,一边小心判断段岂尘的眼神:不能把她惹生气了,否则没了她自己办不成事。
每次自己想妥协的时候,近侍女官都会说,娘娘办不成就办不成,到时候直接去告诉皇帝,那是段岂尘惹的祸,不是咱,不就行了?事实如此嘛!
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应该那样做。个人仇怨都是狭小的事。
“比如腰带,妹妹以为就应当多向北地服饰学习。但……姐姐也要知道,陛下做此事,恐怕会招来非议。如果我们改动幅度太大,引来朝堂上的非议,则前功尽弃啊。”她看段岂尘脸色犹如渐渐结冰,又软下语气接着道:“其实妹妹今日见到姐姐的衣服,觉得都很好看,好看得叫人羡慕。只是……”
“那不是我的衣服。”段岂尘突然冷冰冰地说。朱仙婉登时不知如何作答,幸好段岂尘压根不看她,不打算要个回答。过了静如经年的一小会儿,段岂尘才开口、以略轻松的语气假装玩笑说道:“虽然也是我的陪嫁,但我一次都没有穿过。严格地说,是我的,也不是我的。就一直放在那里,若不是前日专门找出来,我都忘了我还有这么一件衣服。妹妹喜欢吗?”
她斜眼挑眉,看着端坐的朱仙婉,“喜欢我就送给妹妹你。”
朱仙婉心里是不想要的,但她望见段岂尘背后放着的琵琶,想起去年听她弹过一曲杀气腾腾的曲子,觉得此刻自己要是不要,那就完了。
哪知道许久之后再问起,段岂尘告诉她自己压根没有那个意思,是她误解了。
收了衣服,不情不愿又千恩万谢,又和段岂尘约定何时请裁缝来出图样。段岂尘应好,说明天就可以过来,少见的衣料她可以提供。朱仙婉和和气气地道别而去,算是基本达成了必要的共识。然而没走出去多远,就听见琵琶声。朱仙婉猜不出是段岂尘在弹,还是她的婢女。印象中好像段岂尘和她的婢女都会弹,而且都弹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