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虞白了他一眼:“让郑喆出风头?想都别想。”
假装没听见声音如此之大的絮语是件很不容易的事,郑喆背过身低头理理袖子,一边庆幸小司寇尚自满心沉浸在忧思之中对周遭置若罔闻。
一脚跨出门槛,姬疏立即向他们投来晶亮的眼神,几乎昨日重现。这人大概又听了个全套。
小司寇辞行道:“一旦有任何进展,臣会立刻来报。”说完带着几个士兵走了。
大约被国君选作伴读的重要品质之一就是忠心不二,姜虞和远山在这方面简直如出一辙。郑序养伤在榻,姜虞也是一步也不离开,当下转身退回房内,“啪”地一声将门拍合在郑喆背后。
远山浑身的刺当场就竖起来,又给郑喆一巴掌拍了回去:“你和他计较?他娇生惯养长大,什么臭脾气你不知道?”
平民出身的小伴读失落地垂下脑袋。
枣树下已经为他们空出两石凳,小徒弟肩并肩瑟缩在师叔的yin威之下不敢反抗。
郑喆有意要给远山摁凳子上坐下歇一歇,奈何远山犯了牛脾气硬要倔着,让他家本就体虚乏力的主子束手无策。
“你以为这就是尊卑主次了吗?”姬疏瞥一眼郑喆因使力过猛而略微酸痛、不得不转动活泛一下的手腕,道,“让你坐你就坐,还敢和主子唱反调了。”
两个想坐都没得坐的小徒弟投来幽怨的眼神。
远山终于屈服了。
姬疏迫不及待道:“齐国地位如何?是王室的哪一支小宗?”
郑喆感觉他比昨天更兴奋了:“齐侯是异姓侯,不在王室宗族内。”
“了不得,竟然还牵涉到另一个诸侯国,看来是要演个一箭双雕的戏码呀。”这人又开始没有证据胡乱放飞自我了。
“是是是,殿下您可真有想法,”郑喆应和道,“不过话说回来,我怎么觉得你这身衣服瞧着和早上的不大像呢?”
姬疏早晨穿的是昨天那件印有榺纹的衣裳,清晰的纺织痕迹使布料光泽暗淡,低调朴素。这会儿虽然也是一身不易分辨的玄黑,却没有织机纹理,只在领缘绣了一片方方正正又不失精巧的三角菱纹,瞧着低调是有却一点也不朴素,气质持重内敛。
“您衣服也不少啊,怎么一路上就可着一件穿,还白白叫人忐忑许久。”郑喆道,隐约觉得姬疏这衣服看着颇有些眼熟。
“还行吧,也就这套比较合我眼缘。”姬疏矜持道。
郑喆却越看越觉得不对,举起自己的衣袖,拿袖缘菱纹和姬疏的衣领一比。真相大白。
生不易讲课又到了关键地方:“......正如我昨日所说,障眼法在于障人之耳目,幻化外形,事物本身并未发生变化......”
郑喆:“......谢谢您看得上我的衣服。”
姬疏:“......”
若黛端着点心茶水来打破僵局,这个细致贴心的姑娘还给两个辛辛苦苦站着听课的小徒弟也准备了。因为姬疏的缘故,刚起程时若黛被迫从郑喆身边挤开到生不易马车中去,和两个小她几岁的客卿弟子有过接触。她本身很会照顾人,颇受那俩徒弟喜欢,两人一见她过来就笑嘻嘻地叫姐姐。
郑喆听到若黛的回应,才知道客卿的两个徒弟,原来是叫抱溪与伏河。
“这是先生赐的道名吗?”郑喆侧头好奇道。
姬疏想了想:“也许就是名字吧,这两孩子是他从河里捡来的,所以取名‘抱溪伏河’。他自己原本也是师父在雪地里捡的,给师父遇着时都快冻死了,所以取名‘生不易’,严格来说这就是他的名字,不算道名。”
郑喆倒没觉得有什么,“哦”了一声。生不易却奇了:“你怎么知道这事儿?师父告诉你的?”
姬疏瞥了他一眼:“是啊。”
生不易啧声道:“师父果真偏心,我的老底儿都给他透露光了,你的事却半点不告诉我,连引灵入体也不带我去。”
没人接话,生不易感叹几声,又继续讲课。
郑喆压低嗓音道:“做殿下您的兄长可真不容易。”姬疏看向他。“姬桓公子也好,客卿先生也罢,不都在您的天人之姿下黯然失色、志不得舒么?”
“此言差矣啊郑二,”姬疏端起若黛搁在他手边的酸枣仁汤,吹散热气抿了一口,“你若是见到我师父,才能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天人之姿。我师兄早就应当被压制惯了。至于我那废柴兄长,整个绣花枕头一包草,随便什么人都能压他一头,用得着我?”说完又尝了一口酸枣仁汤,道,“这个味道我也很熟啊,你家侍女手艺不错。”
郑喆神色一动:“怎么你喝我的补汤与药,都觉得熟悉呢?找回记忆后应该知晓自己当年的病症了吧?”
“知道啊,”姬疏道,“听我师兄说,你这属于生不足月的禀赋之疾,确实和我是一样的么。”
郑喆眨眨眼,正觉得过于巧合,只听姬疏又说:“我虽也是先天不足,但来由不同,是我母亲有孕后一直心情抑郁,又不注意安神养胎所致。当时她孤身一人来到异国他乡,身边一个同胞都没有,朝中流言四起,内朝又有燕后虎视眈眈,生活十分孤苦,便连带我也落不着好,”他笑了一声,“况且我母亲原本也不想要我。”
聊天到了这个份上,就有些揭人伤疤了。郑喆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幸而余光瞅见有人提着食盒给正房送饭,才想起已到午时,于是岔开话题提议一起吃午饭。
原本用膳是在正房客堂,因为郑序要养伤,开门就能看见姜虞那张写着“拒入”的黑脸,众人于是都在自己房里解决。此时郑喆将东厢腾出,才有了设宴的余地。
一场聚会,连抱溪伏河、远山若黛都能列席,郁良夫作为郑喆谋臣,不好不请。下人将他领来,赵四一脸闷得快发霉的表情跟在后面——自从被派去监视这个“闭门居士”,除了给主子递消息,他已经很久没见过白天的光亮了。
因为北境旱灾严重、官仓告急,席间食材多是面食一类易储藏的粮资。但在后厨煎炒炸煮的巧妙运作下,还是能凑齐一桌颇具北方特色的佳宴。
郑喆当日在揽雀楼对姬疏不食人间烟火的判断到底是走了眼,这人纯粹是因为那几日身体状况不大好,连带胃口不佳罢了。他在深山里待的岁月不知凡几,走进尘世对一切都很感兴趣,何况是回到充满了他少时回忆的北境,桌上是他从小吃惯的北菜。
看上去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恐怕他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中真实所想。郑喆心道,还好是把那个话题带过去了。
衡城作为王都的瓮城,警戒级别很高,其牢狱由直属王室冬官司空的小司寇亲掌。
严进缩在囚室角落里,手腕脚腕被镣铐的倒刺刮得血肉模糊。他一边轻微地嘶嘶抽冷气,一边心里有些隐隐不安。
审讯的第一天,他就按计划要求被引渡回齐国接受处置。风险当然有,顶着齐人的身份跑去刺杀郑使,怎么看都不能善了,但郑齐两国都有保他的人,只要回到齐国他就能金蝉脱壳。
然而自从小司寇那日铁青着脸走出囚室,就再也没回来过。
是齐国方面没得到消息,还是郑国那个许诺保他的人阵前反悔?
他心中最坏的猜测是,因为刺杀失败,郑国那位打算放弃他和高猛了。
高猛被关在对面囚室。潮湿的阴暗中卧着一个庞大的黑影,正是那个壮实武勇的“船夫”。他二人被捕后倒没有受刑,只是分别关押起来。
高猛有勇无谋,不能理解主君和那人的计划,事事都要听别人指挥,自己一无所知。严进并不担心他会说漏嘴,毕竟连严进自己都不算完全清楚计划的全貌。
他二人原是齐都里有名的武士,高猛力能举鼎,严进犹善轻功暗器,连齐侯举办宴会都要请他们热场助兴。齐都世族也盛行养士之风,各家公卿犹以座下武士争锋斗勇为荣,他俩格外出彩,时时拔得头筹,颇受主君赏识。
主君门下食客数百,无一不是武艺过人,也因此有嗜武残暴的恶名,连郑国那位都千里迢迢派使臣到齐都向主君借几位出色的武士。郑使同主君达成了什么协议,严进一个字也不知道。他和高猛被叫到书房,只是去听主君的命令——随使者到郑都暂居,一切遵从使者的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