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者岂可同日而语。后天灵根说得好听,也不过是用天才地宝强健体魄拓展经脉,和先天灵根都没法比,更别说引灵这种烈性手段。那是要把自身当作祭品供奉,请神灵下榻,助你成就半神之体,消弭一切世间灾厄......”话说一半,捻起果盘里的蜜枣,师父半边腮帮含着枣子微微鼓起,凝眸看了会儿指尖沾上的一点淡红朱砂,笑了笑,继续道,“坏处当时也有......”
这次打断讲授的,就是狄人入侵中原的消息。侍卫匆匆忙忙跑进院落,佩剑击打练甲,发出令人心慌意乱的杂音——狄国派出十队骑兵分三路进攻,王师溃败不堪一击,狄军已推进中原腹地。
他拍案而起,因急怒攻心眼前一花,差点没站稳,草草对师父致歉:“事出紧急,弟子得立刻去与上将军商议,师父请见谅。”
不仅如此,如今这个形势,怕是半月之内战事未休,还不能甩手走人。心念电转至此,他心中顿时惊疑不定,死死盯着师父问道:“您之前要弟子半月之内离开,是否因为早就料到此事?”
师父没有说话,仍旧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枣肉,留给他半边沉静的侧脸。
“您不想被卷进战事,所以才要离开?”
“......”
他缓了缓,冷静下来,本想为诛心之论道歉,但想到神通广大的师父日日拿着龟甲占卜却不肯透露一个字的天机,出口就变成一声冷笑:“不管怎样,半月的时间看来还是留长了。弟子告辞。”
少年师兄趴在屋顶上冲他与侍卫离开的背影啐了一口,一个鹞子翻身落在院中,愤愤不平道:“师父,那臭小子不领情,咱们自个儿走了吧!”
师父也没搭理大徒弟,半垂眼睑细致擦净指尖的朱砂,拿起搁在石桌上的竹夹,把龟甲从庭燎上取下来放在地上。
就着跃动的火光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纹理,半晌师父幽幽叹了口气:“半个月确实是长了......”
他到将军府时,上将军在门口正要上马离开,几个亲兵手执刀戟跟随左右。看来事态真的十万火急,上将军见到太子殿下只在马背上敷衍似地点了下头:“殿下所来何为?”
“为狄国入侵一事,”他问,“骑兵胜在突击,狄国暴起发难王师一时猝不及防尚可理解,但何至于一败再败溃退腹地?”
上将军深深看了他一眼,语焉不详:“殿下与燕党争锋,祸及的可是军队。”
他皱眉:“此言何意?”
上将军似有些意外又带点嘲讽意味:“殿下不知?燕党为夺取军权,在几个重要关隘安插了人手,我早丧失了部份统帅权。您若是来问责,就要知道责任如今已不在我一人手中。”
是了,左公子先前确实提起过此事,只是没想到燕党动手如此之快。
“啊对了,”上将军突然眼睛一亮,冲他扬扬眉毛,“狄国也算殿下您的母族吧。狄人进犯,用为废狄后报仇作借口。我看由殿下您出面调和,证明狄后就算被废,您母子在亓朝也生活安好衣食无忧,这场战事便名不正言不顺,起的作用可比王师派出十万大军有效得多呢。您意下如何?”
他心底一凉,目光要在这位天子钦点的太|子|党脸上戳出个洞来,咬牙道:“这不过是个借口,您以为......”——
“我当然知道是个借口,”钦点太|子|党打断了他,“不过殿下您在这场战事中还能做些什么呢?要么再留点精力和大公子斗个两败俱伤,以大亓为筹码?”上将军不再多说,策马扬尘,急着收复在争储中弄丢的军队统帅权去了。
他留在原地吃了一嘴灰尘,眼神冰冷骇人。
第19章
王师一溃千里到底不是上将军一个人就能力挽狂澜。
上将军急着奔赴前线为的是趁乱收复兵权,燕党急着四处活动为的是趁乱夺取兵权。乱子不大的时候,大家都可以趁一趁,谁知道最后一发不可收拾,蛮族铁骑竟能势如破竹一路攻到王城。
直到王城里居住的人们能清晰看见四面八方升起的烽垛狼烟,一队又一队士兵披着沉重的盔甲鱼贯穿过街巷奔赴城墙,喊杀声隐隐约约昼夜不歇,恐慌终于如约而至。此时王城已四面被围,城中池鱼皆无路可逃。
他进宫去寻狄后,在皋门外就被拦下——三公三少并六卿具堵在皋门外焦头烂额、来回踱步——王上骑着他的赤骥宝马,率天子六卫出城御敌去了。
“王上乃国之根本,战场上刀剑无眼,怎能御驾亲征呢!”太师急得快把头发揪秃了。一群人盘算着眼下还有哪位将军可供差遣去将王上带回来,结果发现能用的全都在前线。
于是有人提议——“要我说想停战还是得靠狄后。狄人来势汹汹,毕竟是为公女被废一事。要么暂时恢复狄后名位以作权宜之计,由狄后出面协调?”
“都是这个妖女带来的祸事!当年我就极力反对王上立蛮族女子为后!这些化外之民一概贪得无厌,丝毫不懂感激,只会蹬鼻子上脸!”
“就是!废立王后是我们大亓的家务事,历来多少废后幽居深宫,谁敢不服君命?就说废燕后,贤良方正且育有嫡长子,就为了给狄女让位被废,不也毫无怨言自甘寂寞吗?”
“妖女祸国!”
“家国不幸!”
他倚靠马匹站一边冷眼旁观,心道王上估计也是受不了这群老匹夫成天瞎叫唤,才甩手丢下烂摊子上战场去了吧。
有人叫他:“正好太子殿下在这儿,殿下,不如由您出面......”我不行别叫我怎么又是我?他一阵郁闷——“由您出面请王后调停战事?”
嚯。
他朝说话那老头行了个后生礼,恭敬道:“晚辈正是为此事而来,这就进宫面见母后。协停战事,大家都责无旁贷。”
众卿给他让出条道来,纷纷寄予厚望。
“大亓的希望都在殿下您身上啦!”
“请您一定竭尽全力劝动王后!”
“殿下与王后母子同心,此行定能凯旋!”
自他出生在亓王都,还从没被如此拥戴过。母族势力之于一国公子,果然举足轻重。
他匹马直入路门。内朝在王宫深处被团团保护起来,寺人侍女有条不紊地当值干活,花鸟鱼虫悠然自得,仿佛纷乱尘世里独辟的秘境。
狄后虽然被废,却还是王后待遇,在内朝中宫居住。他进殿时连个通报都没有,所有侍者都聚在殿内正七嘴八舌地嚷嚷着,那个能单手把小男孩拎起来的强壮的狄国侍女守在主座身前,竖着一双浓眉门神似的挡住铺天盖地向王后而去的攻击。
“女子一旦出嫁就与父族脱离关系,您现在和亓王朝可是同生共死,再怎样也要为自己着想啊!”
“我们夫人贤良淑德,虽处幽居依然挂念国计民生,恨不能为国出力。如今王后不过举手之劳就能救大亓于水火之中,却为何心硬如铁无动于衷?”
他隐在人堆后听了几句,估摸着是废燕后手下的侍者借机到中宫闹事,给退居幕后已久的主子找重新登台的机会来了。
“大亓确实正处于水生火热之中,诸位便在这里靠发牢骚为国出力吗?”他负手穿过侍者群,眉间疏朗,一贯笑盈盈的模样,只是从异族母亲那里继承了深邃的眼廓,目光便颇有些令人难以分辨的深刻意味,竟叫所及之处无一人敢出声。
“家国兴亡兆民有责,不过方式不同。将军可以阵前御敌,天子可以御驾亲征,王后可以晓明大义。那么你们那位住在幽居里的主子又该负担什么责任呢?只耍嘴皮子功夫可不算为国出力。诸位不尽心尽力为主子分忧解难,却在存亡之际出现在中宫,”他背对王后站定,神色一敛语气突然严厉,朝堂上力压群臣的气势顷刻汹涌而出,“谁给你们的胆子质问王后!”
原本生死存亡时刻,身份地位都变得不再重要,但上位者日积月累的威压依然令阶下仆从一时噤若寒蝉。
他正要喝令仆从退下,一只手将他挡开,麦色肌肤、指腹有浅薄的茧痕——王后走下正座,面对众人,开口带着浓重的口音——“奔袭千里,屠戮百城,为的是虚无缥缈的同族情谊吗?”
王后转动深褐色的眼珠,冷冷扫视全场。这个出身蛮夷的女人,从踏入大亓领土的那一刻起就受到了无数中伤与贬低,中原人自诩血统高贵,连其中最劣等的一类都可以理直气壮地背地里踩她一脚。异族王后早已学会用冷漠与讥诮保护自己,以致所有人对王后的印象都是苍白锋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