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疏脸色铁青,生不易转过头来看他,面色白得吓人。
“......”生不易嘴唇嚅动,说了几个字。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嘈杂,生不易的脸也出现重影,衰老的、年轻的,高台上经年不朽的人隔着重重岁月,终于对他投来目光。
“殿下?殿下您这么快就回来啦?”侍女见到他时很是惊讶。
院里闲闲坐在银杏树下摆弄龟甲的那人回过头来,左眼角下一颗小小的红色泪痣,微笑牵动眼角,纤长温柔的弧度:“叫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一大早来人都没影了,还以为你跑了呢。”
“没什么好考虑了,”他立刻回答,又快又稳,“师父您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那人像有些意外:“嗯......可能就最近吧,你......你还有什么事情要了断就趁现在吧,这一去,再回来可就物是人非了。”
侍女手里还提着一个长嘴壶,闻言瞪大了眼睛:“殿下您要去哪里?”
他对下人一向很宽容,有时候也会和它们开玩笑,以致府里的人在没有外人时说话都很随意,根本不怕冒犯。
这是上午早些时辰,院里没什么人来往,他对侍女摇摇头:“没你的事,下去吧。”
侍女拎着水壶一步三回头地走上回廊,神情有些迟疑,还没下台阶,一转头正正对上一个面无表情的少年,“啊”地惊叫出声:“吓死我了!不易弟弟你走路怎么没......”话音戛然而止。
少年把手搭在侍女额头上,肌肤相贴的缝隙里漏出微光,一瞬而过。那侍女再回过神来时,看着面前的少年有些茫然,愣了稍许露出笑容来:“上午好呀不易,来找你师父吗?大人在院里呢。姐姐先走了啊。”说完爽快离开。
那少年全程沉默不语,木着脸绕出回廊走进院里。
他看见了全部经过,感到惊异,问:“有必要用回溯术混淆她的记忆吗?”
这个术法可以迫使被施术者在极端的时间内回溯大量回忆,起到混淆对不久前记忆的作用。
少年面庞清秀,额角有一道浅浅的疤痕,看着他言语又冷又硬:“不然呢?让她把消息透露出去?这样谁都走不了。”
似乎他俩就没有好好说过话,总有人擦枪走火。
兄弟俩不能好好相处大概是许多二孩父母的困扰,然而他俩那位特立独行的师父倒是逍遥自在,劝和是什么从来也不知道,你俩自己爱咋地咋地。放养出来的兄弟情就是如此脆弱。
树下的师父执着龟甲翻来覆去察看,好像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发出一声短促的笑。两位徒弟看过去,师父抬头盯着做殿下的那个说:“就在半月之内吧,最长半月后咱们就要离开。”
他点点头,没有问为何突然又定下时间。他这位师父术法超绝,几乎已人身成神,能洞察天机,也许是发现了适合的时机。
师父又看向年纪小的那个,神色没有那么温柔,语气也随便很多:“怎么到前院来了?今天的功课都做完了?”
冷漠少年眉眼间浮现一点委屈的神色,却又努力克制住,回话:“做完了。师父,你很久没有教我新东西了。”
这次师父连眼神都不打算施舍了,低头继续研究龟腹甲上纵横的裂纹:“没什么新东西可以教你,学好这些就行。”
话是这么说,可另一个徒弟却还教得起劲,甚至连蒙带劝要把人拐回老窝继续当学生。一碗水端不平也是引发二孩矛盾的重要原因啊。
少年恶狠狠剜了他一眼。
他回了个友好又嘲讽的微笑,一边在心里翻白眼。小兔崽子心眼忒小,以为谁都拿他师父当宝贝,时时要霸占着。
太子殿下有父有母交游广泛,日常应酬都能晃花人眼,生活之丰富岂是大徒弟这个从小养在师父身边、除了师父心里啥也没装的二愣子所能想象的?
太子殿下不和小孩儿一般计较。太子殿下忙得快抽不开身了。
就算给他半个月,了断尘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殿下要归隐,第一个不同意的就是朝堂上他为数不多的支持者。
“不行!绝对不行!殿下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归隐山林?!您这是不负责任!”左公子怒发冲冠,拍案而起。
“是啊殿下,您身上担着多少责任,怎么能说撂挑子就撂挑子呢?王上只有您和大公子两个儿子,您要是走了,就大公子那个草包还不得把祖宗辛苦挣下的基业全都败光。”右公子愁眉苦脸。
他稍微探身把书房半开的窗户拉下来合拢,免得第二天出门听见“太子殿下骂其兄长是草包”的流言蜚语。
“二位稍安勿躁。两位老师难道忘了我本就是短命之人,说不得哪一天就病得撒手人寰,到时候不还是落得这么个局面么?既然如此,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这种安慰还不如不说。
左公子登时竖起眉毛:“殿下慎言!鞠躬尽瘁与逃避责任岂可同论!”
他感到疑惑:“可我那草包兄长给我下的冶葛之毒未解,我本来也没几日好活了呀。您二位不知道吗?”
左右公子皆大惊失色,好似真的不知道。
“大祭司不是已经给您解毒了吗?”右公子急道,“因为见殿下您照常处理公务,神色与往日并无分别,臣等都以为已无碍了......”
他挑起眼梢,深邃的眼角被透过窗纱的日光打出一道阴影。语气里捎带意味不明的笑意:“是我的错,叫两位老师误会了。话说清楚一点就是,就算鞠躬尽瘁我也有心无力啦。”
右公子忧心忡忡:“这件事王上知道吗?”
“还没有告诉父王。又不是什么好消息,犯不着满天下宣扬。”他满不在乎。
左公子又要怒了:“这和是不是好消息有什么干系!唯君父之命不可抗。王上于您既是君也是父,此等大事怎能不立刻告诉王上!”
他沉默。
右公子是看着他长大的,又有半师之谊,当下鼻子一酸眼眶就红了:“殿下您......所以您执意要追随大祭司归隐,是为了解冶葛之毒吗?”
“不仅解毒,或许还能根除我身上的禀赋之疾,延年益寿也说不定。”
左公子质问:“大祭司有何种手段一定要回昆山才能施展?莫非有什么法宝在昆山?如何不能就在王都治疗?”
左公子果然更加顽固。他说:“这我怎么知道,您不如亲自去问师父?”
大祭司半路加入亓朝官场,仗着仙人手段叫人拿不起也放不下,许多公卿都眼巴巴望着这块肥肉却谁也不敢下手。搬出大祭司果然叫左公子闭上了嘴。
第18章
右公子犹犹豫豫,说:“殿下这几日在府里静养,怕是不知道......”
他抬眼看过去。
“自从大公子行阴损招数后,燕党立刻有了动作,上书请遵礼法立嫡以长。王上的态度好似没有从前那么坚决,朝中于是传出流言说殿下您要失势了......”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左公子沉声道:“王上一向是支持殿下的,突然转变态度,其中必有缘由。难道真如燕党所说,觉得殿下|体弱多病难当大任吗?”
右公子道:“其实还有一个说法......”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他笑:“老师但说无妨。”
“这......”
左公子一拍大腿急道:“有个什么说法你倒是说话呀,这什么呢这!”
“还有一个说法是,因为王后失宠,王上起了废黜之意......”
一时沉默。
左公子眉头倒竖,疑道:“谁传出来的,我怎么没听说?”
右公子苦笑:“就你这暴脾气,谁敢在你面前擅言对太子殿下不利之事?”
王后失宠连带太子失势,这可太成逻辑了,他当年不就是这么上位的么。
“难怪燕党有恃无恐,手都伸到上将军那儿去了!”左公子道。
自从中毒卧病在床,他已久疏政事,很多消息都不灵通,奇道:“上将军怎么了?”
“燕党最近似乎有意针对上将军,就军纪与个人作风问题紧抓不放,我看是图谋在军中安插势力。众所周知,上将军早年是殿下您的射御老师,算王上钦点的太|子|党,大公子觊觎兵权已久,恐怕是要借机插一脚。”
借机。借什么机呢?
他简直要笑出声来。难道在别人眼里,太子殿下唯一的倚仗就是深宫内朝里,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又孤苦伶仃的异族女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