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桥(6)

顾岳一见这人,脑子里便跳出“师爷”二字来。

果然,张斗魁抢前几步,拱手道:“莫师爷,辛苦了!”

莫师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折扇一收,微笑点头:“大哥也辛苦了。”

随即看向刚刚从竹凉轿上放下来、但还是戴着镣铐的顾岳,笑容变得极是和蔼可亲爱:“这就是顾小哥?坐,坐,坐下来谈,咱不跟那帮土匪计较。”

顾岳毫不在意地在他对面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张斗魁嘿嘿笑着,带了其他人先走了。

顾岳这才发现,原来那莫师爷的身后,老柳树的粗大斜枝上,还躺着个人,想来是这师爷的保镖之类的人物。

莫师爷敲着折扇,感慨不已地说道:“莫某当年,家破人亡,无路可走之时,受张大哥活命之恩,因此立下誓言,此生一定要为张大哥找一条出路。”

顾岳诧异地打断了他:“杀人放火受招安?宋江可没什么好下场。”

莫师爷噎了一下,很快又呵呵笑道:“这可说不好。放在古时候,走了这条道,能做宋江都很难得了。如今可不一样,关东那位张大帅,还不是胡子出身?现今可是实打实的东北王,谁又能奈何得了他?”

顾岳抿一抿嘴,一时之间,找不到反驳的话。

莫师爷拈着稀疏几缕胡须,得意洋洋地说道:“莫某仔细研读了张大帅的生平,然后为张大哥定了三条锦囊妙计。”

顾岳忽然有些想笑。他发现面前这位莫师爷,做派显然是学戏台上的诸葛亮,只是怎么看怎么像照虎画猫。

莫师爷等着顾岳追问是哪三条锦囊妙计,等了好一会,不见顾岳有所反应,只好笑眯眯地自己接了下去:“张大帅当年,虽然投身绿林,但是规矩守得好,口碑好,人缘好,所以才能得了八角台当地乡绅与商会的引荐,和官府搭上了线。张大帅又是个识时务的精明人,趁着盛京将军‘化盗为良’的东风,顺水推舟,招兵买马,作了官军的管带,就此平步青云,一路高升。所以,莫某为张大哥定的三条锦囊妙计,第一条便是:守规矩。守好了规矩,三教九流,才肯放心和你打交道。”

顾岳心中若有所动。

昨晚闲谈时,马三元和陈大贵提起张斗魁这伙劫匪时,的确也说到了这件事情,正因为此,张斗魁在大明山周围三县的口碑都挺不错,至少不是最招人恨的那一伙,很多人还觉得,给张斗魁交买路钱也不坏,总比被其他劫匪抢光甚至杀光要好得多。大明山中和山脚下的那些村子,因为得了张斗魁的庇护,免了匪害,更是将这伙劫匪看成半个自己人了。

莫师爷瞄着顾岳叹气:“也就是顾小哥这样外乡回来的人,不知内情,才会和张大哥的手下闹出误会来。”

顾岳忍不住捏了捏铁链,提醒自己不要冲口便反驳莫师爷的土匪道理。

他清了清因为久不说话而有些哑的喉咙:“第二计,又是怎样?”

莫师爷:“这第二计么,便是广结善缘。”

顾岳立刻想起他们改道茶山村的原因,不无鄙夷地打量着莫师爷:“听说你们前些日子才刚劫了省府某位要员的亲戚,招来剿匪的军队,所以才离开大明山逃到这边来?这也叫广结善缘?”

莫师爷笑得越发得意:“这善缘可不好结,那些贵人,见多识广,什么巴结的招数没见过?因此莫某只好别出心裁、出出奇兵了。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咱们送了十几个别处捉来的毛匪外加七箱土鸦片,给奉命进大明山剿匪的那位蔡团长作见面礼,那位蔡团长不费半点力气便得了军功和财物,很是领情,愿意继续和咱们打打交道;省府那位原籍衡州的高督察的门庭,有名难进,多少送礼的都被扔出来了?咱们要不是有这个误劫了高督察亲家公的机会,还真摸不着门槛。借了赔罪的理由,咱们送到高府去的礼,虽说并不比别人丰厚,因着让高督察大有颜面,到底还是送进去了,听说高督察挺满意的,觉得咱们识时务会做人,尤其是对高督察很有敬畏之心,赔罪赔得有诚意,可以另眼相看一下。”

顾岳瞠目以对。

这可真是出奇制胜的广结善缘法。

他觉得自己对面前这个乡下私塾先生一般毫不起眼的师爷,也应该另眼相看一下。

顾岳想一想,问道:“既然已经和那位蔡团长搭上线了,怎么还不回大明山?”

莫师爷摇头叹气:“交情不够啊,再说了,总不能赶在蔡团长退兵之前就回去,要给蔡团长面子不是?”

免得蔡团长对上头不好交待。

莫师爷继续摇头晃脑地说道:“咱们虽然算是搭了几条线出去,但是要谋出路,还远远不够,也就能说几句话而已。顾小哥出身不凡,路子广,有幸相识一场,今后还要麻烦顾小哥多多关照了。”

顾岳看看自己手上与脚上的镣铐,再看看莫师爷。

有这么请人关照的吗?

莫师爷一点也不难为情地嗬嗬笑,又摇起了折扇:“缚虎不得不急,还请顾小哥不要见怪才是。”

顾岳盯了他一会,问道:“要我做什么?”

莫师爷刷地收了折扇,郑重一揖:“不敢有劳,只是想请顾小哥写两封信。”

两封信,一封当然是给顾家,另一封自然是送往衡州,衡州驻军之中,颇有几位云南陆军讲武堂毕业的学生。莫师爷大概说了一下意思,这两封信,当然不是索取赎金,而是客客气气地拉一下关系。

顾岳垂下眼帘,许久不曾说话,莫师爷诧异地看着他,不明白这样两封信有什么不好写的,用得着这样犹豫吗?

顾岳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终于开口说道:“莫师爷,衡州那边的信,需要斟酌。我要知道,那几位学长是哪一期哪一班毕业,籍贯和从军经历,才能决定这封信应该送到谁的手里,不然的话,恐怕适得其反。”

莫师爷呆了一呆,折扇也忘记摇了:“这个……”

顾岳:“先父生前,是顾品珍将军的参谋,曾经与顾将军联宗,因此我向来称顾将军为伯父。去年二月,顾将军驱逐唐继尧,就任滇军总司令,唐继尧不听中山先生的劝阻,勾结滇南巨匪吴学显,卷土重来,顾将军及其僚属于今年二月在天生桥战死,先父也在其中。顾将军曾任云南陆军讲武堂监督,唐继尧也曾任教官,在学生之中,都极有威信。如今唐继尧重新主政云南,我的学长们,对此各有意见。所以,莫师爷,你最好先打听清楚衡州那几位学长与唐继尧的关系如

何。”

莫师爷张口结舌。他没想到,原以为顾岳是个金娃娃,谁知道背后还有这么大一桩麻烦事。

可唐继尧就算是云南王,也是天高皇帝远,李家桥的顾家可是近在眼前。

这么一想,莫师爷立刻又堆起了笑容:“据莫某所知,衡州那个师里面,共有五位顾小哥的学长,哪一期没能打听出来,但都是湖南人。乡里乡亲的,谁管那云南都督怎么样呢?顾小哥尽可放心。”

莫师爷只差拍着胸脯打包票了。顾岳想了一想,觉得莫师爷这番话挺有道理,但还是仔细问清了那五位学长的籍贯,最后选了一位醴陵籍的程旅长,不只因为这位程旅长现在的职位最高,也因为顾岳恍惚记得,顾品珍和父亲都似乎曾经提起过这位程旅长,评价颇佳。

给顾家的信,收信人是顾岳的伯父顾韶韩。顾岳写得很简洁,先是说明自己的身世:本名顾仰岳,考入云南陆军讲堂时,改名顾岳,父名顾品韩,今年初战死,故而自己独自返乡;之后说明,返乡途中,与大明山头领张斗魁有误会,故而需要顾家派人来,商量如何化干戈为玉帛。

给那位程旅长的信,顾岳开篇便说明自己是云南陆军讲武堂第12期丙班的学生,阳县李家桥人氏,返乡投靠亲族的路上,与张斗魁的手下发生冲突而失陷于大明山,不打不相识,觉得张斗魁其人,重诺守信,颇有忠义之心,沦落草莽,很是可惜,如今国家多难,张斗魁既有报国之心,程学长能否纳入麾下?张斗魁及其属下二百余人,既可为国效力,也可保境安民,程学长此举,于乡梓之地也功莫大焉。

写完之后,天已将黑了,莫师爷派人连夜将信送了出去,为免顾家和那位程旅长根本不接信看信,给顾家的信还附了顾韶韩写给顾岳父亲的一封信的信皮,给程旅长的信则附了一本云南陆军讲武堂的教材《地形学》,算是一个凭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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