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桥(19)

喧闹之中,忽而听得有幼童尖叫:“悠!要悠!”立刻又有几个幼童争着叫“悠我!悠我!”

顾岳听得诧异,转头望过去,却见那边一群妇人飞快地围了个大圈出来,顾岳的伯娘、大堂嫂和李家大表嫂都在其中,十来个幼童兴奋地飞跑过来,你推我挤,想要抢在第一个跑进那个大圈里去,被他们的兄姐一个捉一个地按住,只放了跑在最前头地那个小男孩进去,正好钻在顾岳伯娘跟前。顾岳伯娘一弯腰抄起这男孩,喝了一声:“起悠喽――”

那群妇人齐声呼和:“起悠喽――”

顾岳伯娘又喝了一声:“桂芳媳妇接好喽――”双手一扬,那男孩便咯咯笑着腾空飞向对面,顾岳眼睛一缩,心头一跳,却见对面已经有个年纪妇人向前一步跨了出来,身子微弯,右腿后蹬,双臂曲举,她身边另两个妇人也在同时蓄势欲接,以备不测。男孩稳稳当当地落在那个年轻妇人的臂弯里,那妇人顺势略略挫身后仰,高声喝道:“少华婶娘接好喽――”

顾岳伯娘右手边的中年妇人应声而出,男孩再一次腾空飞起,顾岳注意到他在空中时四肢舒展,身躯放松,显然早已习惯被这样抛来抛去。

饶是如此,顾岳仍是觉得紧张。

那男孩被悠了三趟之后,很不情愿地被赶出圈子来,另一个幼童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

李长庚笑着说道:“仰岳表弟吓到了吧?二舅舅没有和你说过咱们村子喜欢悠小孩?我小时候也经常被悠来悠去的,可惜上了七岁就不让悠了。”

言语之间很是遗憾,又为顾岳从没尝过这滋味而可惜。

顾岳的神色有些古怪,觉得李长庚脾气很好的样子,到底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我小时候去我舅舅家里玩,看到后山上的猴群也喜欢这样悠小猴子来着。”

李长庚果然没有生气,还很以为荣,笑呵呵地道:“咱们村的小孩子,就像小猴子一样,从小这么悠来悠去,长大了才一个个都手脚灵活胆子大啊!”

说话之间,顾岳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那边,看了一会,不觉若有所悟。这些农家妇人,与他沿途所见的各地农家妇,大不相同,不但皆是天足,举止干练、行动自如,悠小孩时,更很有几分惯于相互配合、令行禁止的行伍之风。

直至此时,顾岳才真正意识到,世代从军的顾氏一族,世代习武的李氏一族,还有虽然读书进学却习于行伍生涯的何氏一族,给这个村子,带来了什么。

第13章 七月流火(三)

三、

顾岳和往常一样鸡鸣即起,借着朦胧星光,迅速穿衣洗漱,隔壁房里李长庚也起来了,两人一道跑至演武场,不多时人已到得差不多了,顾岳略一计数,大概有成年男丁五十余人,半大少年三十余人,又有二十来个年纪不一的男童,只不见女子身影。李长庚小声向他解释道,女眷早上忙于家务,所以习武操练大多是见缝插针,不限时不限地,连带着各家女童也都在自家房前屋后由长辈女眷顺手教导。

顾岳不免觉得,这样一来,各家女眷用功不够,功底肯定不足;可是昨晚看她们轻轻松松游刃有余地将十几个幼童抛来掷去,下盘稳当,眼力准确,反应敏捷,臂力足够,功底都很扎实,这又让他很是不解,难道说李家桥的女眷习武另有诀窍?这也不太可能吧?

而此时钟声响起,操练时辰已到,演武场立时静寂下来。

今日领队操练的是李长庚的父亲李水厚,站在演武场上方一尺来高、条石为基的土台上,待到钟声停歇,便起头一句:“天地有正气――”一边高声吟诵,一边拉开了明山拳的架式。底下近百人,也在高声诵念的同时沉身下腰,起手回腕,蓄力出拳,一字一顿,“气”字吐出,正好将冲山式完全施展开来。

《正气歌》共计六十句,明山拳也正好六十式,一句一式,句意与拳势恰恰相配,巧合得让顾岳一直都在猜测到底是明山和尚传下的拳法原本就暗合《正气歌》的诗意、还是那位神通广大的张天师特意为配合明山拳选了这首《正气歌》传给顾家。

不过,能够将这六十句配着拳式一路走完的,不过十来人,其余人或是气短气促、呼吸不畅,或是诗句不熟、丢三拉四,又或者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兼顾,陆续都停下了吟诵,收敛精神专心打拳。

李长庚在第四十五句时停了下来,已经是年轻人里非常拔尖的了。

所以坚持到最后的顾岳,十分醒目,不时有人以眼角余光向这边打量。

操练完毕,东方已是晨光初现,众人都急急赶回家去拿农具准备收割,即便对顾岳很感兴趣的人,也没这个闲暇来试探了。

李长庚带着顾岳回自己家拿了镰刀和扁担,到村口与其他人汇合。

收割季今日便要开始,全村男丁,除了家中的确有事和负责警卫防匪的十三人,其余人都要先去顾韶韩的田里割禾,即便如此,因着田地不少、抢收如抢火,顾韶韩还是得从外村另请十个帮工,要赶在这短短三四天里收割、脱粒、晾晒、去秕、归仓、垛草,以免耽误后头的人家收割,又或是遇上夏日暴雨坏了收成。

到得田边,顾岳毫不意外地看到,数十人早有默契一般,一伍一什地分成了小队,各有年长者为伍长什长,按着顾韶韩划定的分界,各据一片稻田,闷头开割。

顾岳自然与李长庚分在一伍。伍长是李长庚的一位堂祖父李高升,另外两人则是顾岳的族叔顾学韩与族兄顾望岳。

李高升打量着顾岳:“学生伢没干过农活吧?让长庚多教教。镰刀也是刀,李家桥的男伢儿,哪有玩不了刀子的?”

李长庚笑着答应,带着顾岳走到田埂边那一垄,免得碍着另外三人,先割了几把示范给顾岳看,然后才直起身,摸摸头,想着应该怎么解释给顾岳听,只是这样喝水吃饭一样简单自然的事情,太熟悉太习以为常的动作,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怎么去教人,想一想才道:“要不你先试着割几把我看看?”

顾岳掂了掂手中的镰刀,四下里看了一回,转头问李长庚:“斜刀?腕力?”

李长庚又试了一把,恍然明了:“对,对,是斜刀,是腕力。横刀容易被稻杆挂住,用臂力又太费劲了。嘿,你读书多,还真是不一样。来吧,咱们得尽快赶上前头的人,不能落太远。”

他们这一伍的另外三人,已经割到前头好一段了。

顾岳与李长庚并肩排开,弯腰割禾。

李长庚手掌宽大,一把拢过来的稻杆比寻常人要多个两三成,又是手长脚长,一弯腰便比其他人多罩住两三行稻谷,是以同样五步一垛,李长庚顺手在身侧堆出来的稻谷垛,很显然也要比其他的稻谷垛更高大一些,他的周围,清出来的空地也明显更宽大一些,不多时便将顾岳抛到了后面好一段。

顾岳闷着头挥镰割禾,开始时的动作自然还有些不太熟练,毕竟镰刀对于他来说太过轻飘,一时之间不太好把握,过得片刻,才慢慢体会到掌中木柄的细微颤动与弯如新月的刀锋斜斜划过稻杆时的流动,动作虽然不曾加快多少,但已流畅许多,少了最开始的那份生硬。

稻田里的水早两日便放得差不多了,泥土半干不湿,赤脚踩在上面,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泥土中的草茎。今年的年成不错,稻谷生长得密不透风,晨风从头顶掠过,丝丝凉意也随之掠过,朝阳初升,不知不觉间,顾岳已经大汗淋漓,金黄的禾叶时时从手背、手臂、小腿乃至脸颊边划过,留下的划痕被汗水刺激得隐隐生痛。而因为长时间地以同一个姿势弯腰劳作,顾岳感到自己的动作已经不像刚开始时那样灵活了。

顾岳咬牙坚持着不去四面张望,他只需要知道自己还没有赶上李长庚就行了。

李长庚一垄割到头,反身又从那头往这头割,交错之时,也只默然而过。

顾岳是闷头苦干,李长庚是打定主意要早早割完自己半边,好去给顾岳帮忙,自然不可分心去打招呼。

日头渐高,村中各家女眷送早饭出来,李长庚招呼顾岳上田埂来,一道到江边去洗手洗脸,江边有十几株大柳树,正好在树荫下休息吃饭。顾韶韩只包他请的外村帮工的饭,其余人都是自家送饭,家境好坏,饭碗上大致可以看得出来,不过大多还是按紧了扎扎实实地装了一大海碗白米饭,再压上几块咸肉腊鱼,加点腐乳,浇点鲜红的剁辣椒――这是农忙时节,不吃饱吃好一点儿,哪有力气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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