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坳这边开了这么多枪,死了这么多人,自然是瞒不过高麻子的,只是天色已晚,山间黑得早,不多时便黑古隆冬的,两边都不敢贸然开打,以免误伤了自己人。
时当盛夏,在山林中露宿一夜倒不是什么麻烦。天快亮时,顾岳和豹子一道,跟着山猴儿悄然潜入了后山,借着曦微晨光,先攀了上去,到了山顶时,停了下来,这一面山崖皆是石壁,不便攀援,于是在山石上绑好绳索,将山猴儿放下去探路,之后用鸟哨声通知顾岳两人槌下来,山猴儿又重新爬了上去,收好绳索,以免被村中的劫匪发现。
高麻子没想到有人能够从后山爬过来,虽然放了岗哨,都在盯着路口与河岸,黎明时分又正是守了一夜、昏昏欲睡的时候,村中的狗又早被高麻子他们宰掉了,是以竟无人发现,顾岳和豹子已经潜入了村中。
天亮之后,匆匆吃了早饭,张斗魁派人来隔河叫阵了。嗓门奇大的吴大厨再一次粉墨上阵,因着害怕对岸的冷枪,还弄了块砧板挡在自己前面,每叫喊几句,便立刻缩到砧板后面去躲着,旁边草地里还趴着个劫匪,举着唢呐,时不时吹上一小节,给他助威。
吴大厨常年和菜贩肉贩打交道,能说会道得很,一开头便将高麻子比做缩头乌龟,下了战书又不敢迎战,只敢挑河下村这样的软柿子下手。高麻子一伙,睡觉的刚刚起来,守夜的刚刚吃了早饭打算去睡觉,被吴大厨这么一骂,唢呐这么一吹,哪里还睡得着?
高麻子那边,不甘示弱,也弄了个嗓门大的家伙来,隔河对骂,骂的自然是张斗魁如何如何软脚虾,掌不住大明山这块风水宝地,被人赶出来,成了丧家狗还在这儿充大爷。
两边骂得热闹,中途换了几次人,越骂越有内涵,互挖痛脚,种种真假难辨的内情,听得顾岳目瞪口呆。豹子恼火地瞪他一眼,做了个手势,顾岳回过神来,示意他放心。
两人一左一右,向着高麻子一伙摸了过去。豹子用的是一柄张家祖传的猎刀,腰间别着张斗魁的盒子炮;顾岳用的是张斗魁借给他的一柄短刀,外加肖参谋借给他的□□。
不过现在还不到用枪的时候。
顾岳绕过墙角,一跃而起,一掌劈在墙角外正在向河对岸张望的那名岗哨的后颈上,那名岗哨没来得及出声便倒了下去,被顾岳轻轻接住,转眼看见豹子利落地挥刀割断了另一名岗哨的脖子,再看看左侧柴房里隐约可见的村民尸体,抿紧了嘴,双手一错,手中那名劫匪的脖子咯拉轻响了一声,头便垂了下去。
顾岳将尸体轻轻放在地上。
用枪杀人,和用手杀人,是大不一样的。明明不曾见血,他却觉得更加血腥刺鼻。
然而,他总是要走出这一步的。
更何况,他以为,这些人是该死的。
骂得正热闹时,张斗魁带着人从村子西头的小路摸过来了,却被一阵乱枪挡个正着,高麻子哈哈大笑:“张斗魁,咱就知道你在声东击西!怎么样,枪子儿吃得痛快吧?!”
两帮人马,一边隔河对骂,一边开枪对射。张斗魁要吸引高麻子这帮人的注意力,高麻子为了抢地盘也下足了本钱,一时之间,那阵势颇有些子弹不要钱一般的大方。
枪声大作之中,顾岳和豹子已经慢慢接近了高麻子,只是高麻子身边人多,再近就会被发现,不好下手。两人交换一下视线,豹子身高体壮,若是上房上树,茅草屋顶和村中并不算高的枣树都承不住他的重量,倒是顾岳可以一试。
顾岳翻身上了房顶,豹子隐在墙角。
顾岳轻轻地将夺来的一杆□□架在房顶。□□射程太短,要射杀高麻子,还是得靠□□。
擒贼擒王。对于土匪来说,尤其如此。
高麻子这边也有几个枪法不错的,对峙之间,杀伤了张斗魁的三名手下。张斗魁的子弹不多,眼看着子弹袋里已快见底,等着顾岳两人得手,等得已经有些着急了。
顾岳那一枪,在混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高麻子后脑上突然冒出一个血洞,他的手下还没反应过来,直至高麻子砰然倒地,才猛然惊醒,枪声立时停了,所有人都呆了一呆,不知如何是好。
张斗魁一跃而起,带着人冲上了缓坡,将手里的子弹都打了出去,不给对方缓过神来开枪的机会,抽刀混战起来。
豹子从后面杀出,顾岳仍旧在房顶,居高临下,若有高麻子的人从墙角房内冲出来,立时便是一枪。
不多时,河下村里的枪声,平静下来,被擒的土匪,一个个捆好了跪在河岸边,山猴儿不知何时溜了下来,与豹子一道,带着人挨家挨户地搜拿余党,其他人则将地上死尸拖到河岸边上清点。
在河对岸观战的肖参谋轻轻吁了口气。
这一战,说轻松也轻松,说凶险也凶险。高麻子若是不那么自大,若是对张斗魁这边的人了解更多一些,就不会忽视后山的峭壁;那片峭壁,不是寻常人能够爬得上的,山猴儿又是个打不了仗的家伙,全靠豹子一个人去偷袭,太过冒险,加上顾岳,就多了三分把握了,两军交战,多这三分,足可左右战局;顾岳两人,若是太早被高麻子发现,又或者张斗魁没有痛下决心、将家底都搬了出来打这一仗,多半会死伤惨重,还很可能因为顾岳的伤亡得罪顾家和整个李家桥――即便是顾岳主动请战。
好在没出差子,顺顺当当、有惊无险地打完了这一仗。只要在填写委任状时,将收编张斗魁的日期,往前写个十天半月的,这一仗便成了程旅长的功绩。、
可惜顾岳如此勇将,一时半刻,却还不能纳入程旅长麾下。
重新踏上茶山村后山那条山路,顾岳恍然觉得,短短十来日,竟是漫长得如同经年岁月。
顾岳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转过头问身旁的蒋黑皮:“那天你们怎么选在下坡这段路打劫?这不是仰攻吗?”居高临下,才能占到地势之利不是?
蒋黑皮笑嘻嘻地道:“打劫么,哪能和打仗一样?莫师爷讲,咱们若是占住上风头劫路,被打劫的吓坏了,往山坡下一滚,哪里追得上?占住下坡路可就不一样了。嘿嘿,这个,咱不说顾小哥也明白的不是?”
顾岳略略一想便明白过来。手无寸铁的行人,在这下坡路遇上劫匪,向后退要爬山,固然不便,向前行又正撞在枪口上,可不是只能任凭宰割?
一想明白,顾岳忍不住说道:“看不出你们还挺有门道的。”
蒋黑皮洋洋得意:“那是,没门道的早就饿死了,要不就像高麻子那样被剿了。”说着不知怎的叹了口气:“这年头,土匪也不好当啊!”
顾岳啼笑皆非。何思慎在一旁微笑点头:“盗亦有道,古人诚不我欺啊!”
作者有话要说:后记:
盗亦有道,语出《庄子?外篇?�l箧》:“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民国是个盗匪无处不在的时代,其中鱼龙混杂,并不可一概而论,借用庄子此语,不过是想说,在那个人人奋力寻找出路的年代,即便是土匪,也得有“道”,才能生存下来。
第11章 七月流火(一)
作者有话要说:七月流火,语出《诗经?国内?豳风?七月》,意指大火星西行,天气转凉,不过后世多误以为意指暑热。《七月》一篇,述写农家全年劳作不息之艰辛:岁寒至春耕;蚕桑;织布制衣;猎取野兽;收拾屋子过冬;为公家采藏果蔬及造酒,为自家采藏瓜瓠麻子苦菜;凿冰及年终燕饮;等等。
本篇写暑日收割,俗称“农忙”,故以“七月流火”命名。
至于“悠小孩”的风俗,来自于某次短期培训时和一位沧州学员的聊天。沧州此地,武风隆盛,传统时代有“镖不喊沧州”之说。流风所及,即便是家庭妇女,也浸润极深,如鱼在水中而不自知,夏夜乘凉,悠小孩习以为常。笔者直接借用过来,特此说明并致谢。
一、
夕阳堪堪落到清江河畔那株两三人都合抱不过来的老柏树的树梢上,暑气远未散尽,岸边的草地上铺满了短褂裤衩,一群半大小子脱得精光,在树荫下那道水流平缓的河湾里扑腾,也有水性好胆子大的,游到了河道中央,更有一二佼佼者,迎着急流在两岸之间游了个来回,得意洋洋地向同伴炫耀,嘻笑打闹之声,远远地隔了竹林也听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