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伴着哭声,好像他欺负了她似的。
张亦棠没哄过小孩,也没什么耐心,走过去坐在软榻上,左膝曲起,左臂搭在膝盖上,定眸看着躲在桌子下面的小家伙,眯眯眸子重复一句:“过来。”
小家伙嘴巴努起老高,攥着小拳头瞪他,也不哭嚷了。
张亦棠想,他要是她,被陌生人抱也会哭,毕竟在小孩眼里,他们都是大灰狼。
“过不过来?”
小家伙不动。
张亦棠随手拿起炕几上的瓷碗,里面盛着羊奶,膻味足,他有点嫌弃,放回原处,点点桌面,“过来喝奶。”
都说有奶便是娘,他倒要看看饿肚子的小屁孩服不服软。
小家伙揉揉肚子,真的饿了,但她不懂什么是饿,每次一饿她就哭,准可以饭来张口。
她委屈巴巴地蹲在地上画圈圈,有点不好意思哭,跟头小蛮牛似的倔强。
张亦棠知道快两岁的孩子能听懂他的话,端起碗,凉凉道:“你不喝我喝。”
说完,忍着那股膻味,当真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把小家伙看得目瞪口呆。
这老家伙抢她饭碗……
她蹬蹬跑过去,拽他胳膊,低头看碗里面,空空如也,羊奶不见了。
哇!
果不其然,女娃娃张嘴就哭,还伸手抠他的嘴,想把奶水抠出来。
张亦棠嘴角抽搐,任她抠嘴,甚觉好笑,拨弄两下她的小辫儿,无奈道:“小麻烦。”
“小麻烦”委屈极了,这下真知道饿的感觉了。
丞相夫妇和宋应然站在门外,看着里面的一幕,都觉得不可思议,这疏冷的少年竟然任由一个陌生的小女娃抠嘴。
宋应然温和一笑,对父亲道:“看来爹爹能留住阿棠了。”
宋期板板脸,“他想走就走呗,谁要留他。”
丞相夫人睨着丈夫,“口是心非。”
宋期撇撇嘴,迈步走进内寝,与转眸看过来的张亦棠对视。
笑眯眯道:“阿棠啊,既然这女娃是故人托付给你的,你就暂且留下,等她稍微长大些,你们再一起走吧,反正府里空房多,不差你们的。”
宋期是皇城内出了名的妻管严,府内只有正妻一房,膝下也只有一个独苗,张亦棠跟宋应然交好,又胆识过人,宋期巴不得留下他好好培养,何况张太尉是他仕途上的半个师傅,他也算报答故人的知遇之恩了。
张亦棠挑眉,“既然府上空房多,那不介意留下这女娃……”
“介意!”宋期看了一眼不遗余力抠人嘴巴的女娃,“老夫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你要是不管她,老夫把她送走。”
一句话让女娃瞬间安静了。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满眼恐慌的女娃,张亦棠眼里有丝怜悯,宋期噤口,感觉自己说错话了,快两岁的孩子能听懂大人讲的话,只是不会辨析其中的真假。
丞相夫人走进来,拍了一下丈夫的后背,“说什么浑话,小丫头这般可爱,我可舍不得送人。”
话说得明白,即便张亦棠不要小女娃,丞相府也不会亏待了她。
宋期白了妻子一眼,老夫老妻了,怎么这么没默契呢,他能随意打发这女娃么,刚刚不是为了挽留张亦棠么。
夫妻俩较劲儿,随后走进来的宋应然劝道:“阿棠,你就留下吧,你想寻处安静地儿,府里多的是,何必离开呢。”
宋期赶忙说:“是啊,府里容不下你了?年纪轻轻学人家隐居干嘛!你还没享受人生就想当白发翁了?”
丞相夫人也趁热打铁,“留下吧,走什么走,相府就是你的家,你不要家人了啊?”
家人……
多么熟悉又陌生的字眼,张亦棠搭在左膝盖上的手卷缩了下,似有触动。
丞相夫人抱起小女娃,颠了两下,小女娃很安静,好像还处在刚刚的惊吓中,她拍着小女娃的后背安抚孩子的情绪,转而对张亦棠道:“这几日,小丫头跟我住正房,等她熟悉环境了,再让奶娘陪她住后罩房,你继续住西厢房。”
张亦棠默然,没再坚持离开。
丞相夫人与丈夫对视一眼,扬扬下巴,好像在说,看吧,还是为妻厉害。
宋期扯扯嘴角,又扯扯小女娃的脸,心里软了一大截,别说,他做梦都想有个闺女,这不,无形之中送来一个,刚派人四处打探,均无孩子母亲的消息。
世态炎凉,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独自抚养幼女,艰辛且招是非,那女子说不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宋期无奈,轻声对女娃道:“别怕,以后啊,这里就是你的家,若是帮你找不到母亲,那你便是我相府的小姐。”
此话一出,一屋子仆人都惊诧了,他们知道,宋期从不食言而肥!
这个被遗弃的可怜娃娃转瞬成了他们的小主子,真是太给张公子面子了。
丞相夫人见丈夫一脸煦笑,似乎光阴重回到初遇的时候,风华正茂的公子手里捏着一朵娇花,憨憨的朝她笑。
许是被丈夫的笑勾起回忆,丞相夫人再看小女娃时,眼神又柔了几分,没接话茬,却是赞同的。
她说:“那阿棠就是咱们的次子。”
张亦棠忽然出声,拂了丞相夫人的美意,“承蒙夫人厚爱,小侄不胜感激,但小侄永远只是张家子嗣。”
丞相夫人:“……”
宋期揽住妻子肩膀,拍了下,张亦棠不比她怀中的女娃娃,这个女娃娃太小了,以后不会记得遗弃自己的母亲,心里不会留下阴霾烙印,可张亦棠是个少年,什么都记得,内心又敏感,不会随着时间淡忘那些殇霾。
心殇的愈合靠自己。
宋期咳了咳,“嗯嗯,你是张家的后人,我们时刻谨记。”
张亦棠垂眸,将情绪掩埋在眼帘下,起身行了一礼,“日后多有叨扰……”
宋期打断他,故作不悦,“那么客气作甚。”
张亦棠无奈一笑,转移话题,“赶了一夜的路,小侄饥肠辘辘,可否先讨杯羹?”
丞相夫妻:“……”
这少年转变得真快。
然后,时光流逝得更快。
不知不觉,已过去十三个夏秋……
第2章
张亦棠睁开眼,四周静悄悄的,唯有夏蜩在黄昏中不遗余力地鸣叫,拉开了夜的序幕。
张开手,遮蔽透过窗棂的夕阳,张亦棠睡眼惺忪,缓缓坐起身,脑海里不停回旋着过往。
“绵叶。”他开口,传唤仆人,绵叶是他一手培养的扈从,陪伴他数年有余。
稍间的年轻人闻声而入,操着一口皇城腔,“五爷口渴么?”
不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张亦棠蓦然侧目,盯着隔扇前的年轻人。
长眸微眯,“你是?”
年轻人径自去炕几前倒茶,恭恭敬敬道:“五爷睡糊涂了,昨儿夜里大小姐把绵叶要去了,小人是夫人新安排在您屋里伺候的棉絮。”
张亦棠点点头,昨晚被小丫头灌了酒,糊里糊涂被挖了墙角。
“取杯温水来。”
“诶。”棉絮见他不排斥自己,暗自窃喜,要知道,相府的张五爷可是出了名的难伺候,不过他待身边人极好,前前后后跟在他身边的几名书童都成了出口成章的读书人,还有一个考取了举人。
捯饬一番,张亦棠看看天色,提步走出厢房。
绵絮追出堂屋,望着穿梭于游廊的男人,大声问道:“五爷要去接小姐吗?”
张亦棠没回头,衣衫被吹鼓,步履稳健,轻飘一句,“嗯,备车。”
皇城女子学堂。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朗朗读书声,穿透珠帘,响彻在皇城内一隅私塾中。
一排排长几前,娇女们手持书卷,摇头晃脑地咏诵。
姜府嫡出四小姐以书卷掩面,跟邻座的同伴窃窃私语,好像在酝酿什么大事。
姜四小姐觑一眼端坐前方,如松如钟的私塾先生,小声问同伴:“今儿是张五爷还是宋大公子来接宋筱?”
同伴道:“好像是张五爷,有区别?”
姜四小姐托腮沉默半饷,捏着手中香帕,笑嘻嘻道:“有一点儿区别。”
张亦棠和宋应然早已过了弱冠年纪,却都迟迟未娶,虽说老了点,但都是前途无量的俊才,宋应然现在太学供职,张亦棠在军中当差,不少权贵都想方设法想把女儿嫁给他们中的一个。
不过,姜四小姐所谓的区别就在于,宋应然有个做丞相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