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的脉案里,其中有一条最有意思,看起来都不算脉案了,是一桩命案,不过是沈池在步涉村看到的,亲笔记录下来,放在了脉案里面。
一户周姓的殷实的农家,有兄妹二人,妹妹在秋天的时候,风风光光的嫁给了同村的江姓人,这江姓人是个极伶俐的人,能言善道,家里父母已不在了,也无兄弟姐妹,只他一个,十来岁就将自家的十来亩地租给了别家,自己跑出去做学徒,学了一手的好木匠手艺。
他在外虽是手艺人,因家中世世代代种田,也不是匠户。这一年一家三口地里租子都吃不清,他在外不少挣钱,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一年回不来家几次。
同年腊月,江周氏的兄长迎娶了外村的一个吴姓姑娘。吴姑娘家里也是务农的,是个老实腼腆的人,还是个出了名的良善厚道人,就是不大爱说话,可从小到大没和人红过脸。江周氏的父母看中这个姑娘本分老实,肯干活,话不多。
后来,江周氏早两个月生了儿子,又两年后生了女儿。周吴氏晚了两个月也生了长子,不到两年便又生了女儿,都是一儿一女。这四个孩子,两个男孩都是老大,相差两个月,两个女孩几乎差不多月份出生。周吴氏从没和公婆红过脸,和丈夫感情还不错,这一家人看起来是该是极有福气的。
两家的孩子都平平安安的长到七岁,这年年关将至,许多人家都办好年货,等着过年,江周氏的丈夫也从安延府回来了,歇两天等过年。那日江周氏一家四口如往日般在娘家吃了晌午饭,江周氏的丈夫回自己家歇晌,江周氏吃了饭就与同村的几个妇人打叶子牌去。
到了晚上江周氏夫妻回娘家吃饭,却不见了大儿子,他过了年虚岁八岁,江周氏与丈夫已打算过了年就将他送去学堂里,连束脩都准备好了,这好端端的怎么丢了孩子?
步涉村这些年来一直安逸,从来没什么命案发生,村里人都以为是孩子自己贪玩,或是迷了路,于是满村的点起了火把找孩子,并到安延府报了案。后半夜,村里的人在极偏僻的废弃的枯井里找到了男孩,男孩似乎是贪玩掉了下去,一根树枝好巧不巧的插进眼睛里,抱上来的时候满脸是血,气若游丝。
虽然大家都以为这孩子救不回来了,可还是送到沈池那里去了,当时村里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都以为这男孩救不回来了了。可沈池还是将那男孩从鬼门关救了回来了,不过树枝插进了眼窝,一只眼肯定是看不见了,说不定另一只眼也要保不住。
男孩还在昏迷时,村里的人想过各种各样的可能,大部分的人还是认为是孩子自己贪玩出的事,可有的以为是村里的那个游手好闲的之徒所做。这几年江周氏家的日子过得越好越好,家里盖起了青砖大房子,还有闲钱送孩子去念书,这在村里可算是有钱的人家了。
男孩昏迷了近十日,醒来后告诉江周氏,是周吴氏将他骗了出去,将他从井边推了下去。江周氏听到此话,整个人都崩溃了,一口气跑回娘家要和周吴氏拼命。
周吴氏见东窗事发,竟一改往日的懦弱不言不语,没有半点内疚,还在后悔自己下手不够狠,没有将人摔死。江周氏打她,她竟还敢还手,江周氏骂她,她也一句一句的骂了回来,犹若疯魔了一般,后来抱着自己两个孩子嚎啕大哭。
原来,那江周氏出嫁后因丈夫老不在家,就懒的开火,出嫁后大部分的时间在娘家待着,后来有了一双儿女,也没回家过自己的日子,索性带着一双儿女吃娘家,只有在丈夫回来时,回家吃一顿两顿,那还是因为丈夫从酒楼带回了好酒好菜,他们四口躲在自己家里一顿吃完,从不带回娘家。等好东西都吃完了,再带着丈夫一家四口回娘家继续蹭饭吃,直至丈夫再次出去干活。
周氏老夫妻都是老实厚道的人,每天就是下地做活,周老太没事也帮忙带带孩子,可大部分的时候也都是周吴氏一个人带。周吴氏的丈夫忙乎家里的几十亩地,一年四季也就冬日闲上几天。周吴氏便在家里收拾家务、做饭、带孩子。
江周氏这些年来,带着孩子在娘家白吃白喝,下午便和人玩叶子牌,从来没给家里过半分伙食费不说,每日自己出去串门、玩牌、赶集,就把两个孩子就撇在娘家,交给周吴氏带,有时还去城里看丈夫,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孩子都撇在娘家。
周吴氏颇有微词,也和丈夫诉过苦,可丈夫虽是知道自家妹妹不对,可到底是亲妹妹,也从小一家人都惯着,是没有办法。周吴氏说多了,丈夫便说那是我一个娘胎里的妹妹,我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两家不来往了吧,让村里看起来像什么样子。周吴氏的公公婆婆也习惯了江周氏的所作所为,自然也感觉不出来有什么不妥当。
周吴氏一个人带四个孩子,还要做家务、伺候一家人吃喝,孩子小的时候,背一个抱一个,洗一家人的碗筷,浆洗所有人的衣物,喂猪喂牛,这些先不必提。江周氏家里也有十几亩地,一家人没吃喝上的开销,丈夫颇能挣钱,这些年有了些积蓄,家里不但盖了新房子,也有能力供养孩子去读书了。
周吴氏四口人,年年办年货,买各种各样的点心,给两个孩子买绸缎衣服,可却连一块点心都没有给江周氏的孩子买过。逢年过节给娘家的节礼都拣最便宜,走娘家这边的亲戚却是空着手,跟着兄长一起走,兄长拿了什么便是什么。
这些便也罢了。周吴氏劝都忍了,可她见江周氏的孩子能去读书,也想让自己的儿子读书,于是便与丈夫和公婆商量这件事,可惜家里虽有几十亩地,可这些年一家还有那么多张嘴,吃来吃去,哪里能供得起一个读书人,于是周吴氏的丈夫把家里没有余钱,供不起一个读书人的事给周吴氏说了。
周吴氏这些年省吃俭用,吃苦受累,吃穿用戴都比不上小姑也就罢了,两个孩子也没有小姑家的孩子穿得好也就罢了,可儿子不能和小姑的儿子那般读书,这就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心里嗔恨到了极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气撒在孩子身上。
周吴氏和江周氏吵完后,将原由张扬到全村皆知,而后竟是一头撞死在墙上。
段棠翻到最后一页,来不及唏嘘,一根手指又将那一页翻了回去……
第45章 吃硬不吃软啦
不知何时,秦肃坐在一侧,脑袋凑到脉案前看得挺入神。他看东西似乎没有段棠看的快,段棠看完了,他却没有又翻了回去,将最后几行,看了又看。看完后,嗤笑了一声,又端起了王爷架子,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秦肃看了会段棠,不以为然道:“本王现在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整理脉案了。”
段棠道:“是以,王爷要说什么?”
秦肃垂着眼,轻哼了一声:“这不是和看话本一样。”
段棠侧目看了秦肃一会,小心翼翼的问道:“王爷以为此事如何呢?”
秦肃眼中带着几分轻蔑:“本王不以为如何。”
段棠小声道:“这么惨的事,王爷笑什么?”
“这一家的糊涂人,她若出手结果那对爱占便宜的夫妻,本王还敬她几分,虽然知道他们也养不出感恩的后代,可孩子到底也反抗不了成人,这周吴氏真是懦弱又卑劣。”秦肃看了段棠一眼,才又道,”本王不可怜这样的人。”
段棠认识秦肃那么久了,似乎这还是第一次见他话那么多,颇有些侃侃而谈的意思,可说出这些话来的人,似乎还有自己的道理,可这些道理,又有点不像前身记忆中的静王。
虽是前身听到静王的传闻也许都有所夸张,可屠城这样的事哪里是能捏造的,一旦围城,两军对垒,也不分什么男女老幼了。何况,后来他登基做了皇帝,抄家灭门的时候,也没放过犯官家的老幼妇孺,怎么看都不是尊老爱幼的人。他这么说,一点都不符合他传闻中的性情,倒是显出几分通达良善来。
段棠斟酌了半晌,小声道:“这般的琐事,那值如此,解决的办法也不是没有。”
秦肃颇是轻蔑的看了段棠一眼,冷声道:“一点点的小事,日积月累,才最磨人。你这般小门小户的人家,定然没见过后宅的手段的,这种苦楚……若换成本王报复,也绝不止如此。若无力反抗,便先罢了。若有余力,一家人既都不无辜,那么谁也就别漏掉,不独为难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