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了个白眼,“我学的就是情感调解好吧?我做这份工作才是专业对口,不然您让我去哪?对口的地方倒也不是没有,居委会?街道办?我还不如待在我们公司呢,至少挣得多。”
“那倒也是,女孩子就应该自强,别想着靠男人,男人都靠不住。”我爸说这话的时候明显是把他自己摘出了“男人”的范围,他意识到了这点,随后补充道:“当然,靠得住的男人也还是有的,比如你老爸我。”
“那是,您多能靠得住啊,我小时候您给我开那家长会,先是走错了班,后来好不容易找到我们班吧,老师还在说话呢,您听着听着直接睡着了,呼噜打得震天响,我第二天都没脸看我们老师。”
这也就是我这种所谓的好学生的福利,老师们只是把这件事当成笑谈,说“钟与好太让家长省心,她父亲在家长会上无聊地睡着了”。
那件事后没多久,他们就离婚了,所以那时他参加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关于我的家长会。
老钟被我旧事重提,有些尴尬地憨笑了两声,“那什么,也没什么事,就是这不新年了吗,我给你发个红包,你自己在那边照顾好自己,买点吃的,你们这些年轻小姑娘不都喜欢包啊化妆品什么的吗,你也别太亏着自己,该买就买,爸有钱。”
我爸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货车司机,他不认识什么名牌,更不可能知道它们的价格,还是乐观地觉得“女儿想要的东西爸爸都能能买得起”。他想象不到随随便便一个包可能花掉的是普通家庭大半年的生活费。他努力工作,赚钱养家,赡养前妻,维持新家,就算到了现在,也还是想着给我花钱让我开心,哪怕他负担不起。
我没有泼他冷水,笑着说好。
挂了电话,我沉浸在父爱的光芒中,整个人都暖洋洋的。我这人就是这样,吃软不吃硬,我妈强势地跟我大吼“买这些有什么用”的时候,我牟足了劲什么贵买什么,当我爸笑嘻嘻地说“没事想买什么买什么,爸有钱”的时候,我又恢复了理智,觉得奢侈品都是身外之物,没什么需要买的。
我趴在床上,回复收到的新年祝福。等回复完所有人,我听见有人开我家的门,这让我一个激灵爬了起来,跑到门口透过猫眼一看,原来是我妈。
我拧开反锁的门,接过她的行李侧身让她进来,“新年好啊,您怎么来了?”
我妈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国营大厂的厂长,管着厂里百来号人,后来改革,她调换到别的岗位,退休之后又被返聘,一向比我还忙,此时竟然有空来看我,让我受宠若惊的同时也有些担惊受怕。
“这几天我休息,”我妈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扫射我的房间,还好我昨晚才打扫完卫生,此时窗明几净,就连沙发上铺的她亲自挑选的沙发巾,都被我整理得平平整整,一个褶都没有。她很满意,把目光移到我身上,“睡到这个点?”
“啊,”我点头,“其实早醒了,就是没洗漱而已,忙了会儿工作上的事。”
“早饭吃了吗?我包里还有从个高铁站买的煎饼,还热着呢,你吃了吧。”
“好。”
我先是去刷牙洗脸,出来的时候发现我妈已经坐在沙发上,一副要和我促膝长谈的架势。我拿着半凉的煎饼,坐在她旁边,和她隔着一个人的位置,等她发话。
“小李把事情都跟我说了,那人是谁?”
“哦,”我咬了一口煎饼,说起煎饼,我最喜欢吃的部分就是薄脆,但这个煎饼因为被捂在塑料袋里,薄脆已经软了,口感差了几分,我一边在心里下结论,一边回答,“是我一个客户。”
“你们公司还让你们和客户谈恋爱?我记得你之前说合同上明文规定这是不允许的吗?”
“对啊,当然不允许,问题是我俩也没谈恋爱啊。”
我妈神色更严肃了,“我听小李说,你们在逛奢侈品珠宝店,他给你买了条项链,都送你东西了,这还不是谈恋爱呢?”
这个小李可真是一个显微镜男孩啊,观察的这么细致,怎么不写一篇小论文发出来?我没吭声,继续吃煎饼,她目光在我脖子上转了一圈,语重心长:“项链呢?小李说他送你的那条项链可不便宜,他回家查了一下价格,还把截图发给我了,六位数,我没说错吧?”
也不知道这句“我没说错吧”指的是哪一部分,如果说的是“项链六位数”,那肯定没说错,我昨天可是亲眼看见了价签,于是我点点头,“没错。”
我看她双手在沙发上摩挲了一下,还左右看了看,大概是想找抱枕砸过来,但我家沙发上从来不放抱枕。我接着补充了句,“您说的没错,您和小李都没说错。”
她坐到我旁边,我嗖的一下起身,弹到另一个单独沙发上。
“你这是……我我怎么把你教育成了这样!”
老钟曾说我妈的脾气比“一点就炸”还要爆,简直就是“无事自燃”的级别。所以此时她离暴跳如雷大概也就我一句话的距离了,我沉默着等她继续。
“你说你从小到大,我亏着你了吗?人家有的你有,人家没有的你还有,什么事都教管着你,所以就把你养成这副德行?为了钱,为了物质,连尊严都不要了?”
尽管屋里没人,但我妈说到后面的时候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是天大的丢脸事,被人听见就再也没脸活了似的。
有些事情,不是出生在同一个年代、没有相同经历的人是不会理解,可能就像我妈没法理解我为什么对“作风”这种事无动于衷一样,我也没法理解我妈超乎常人的道德洁癖。
“代沟”消除不了,但是只要双方中的一方试着去理解,站在“代沟”两端的人总还是能沟通的。
第13章 第 13 章
大多数时候,主动越过“代沟”的人都是我。
如果我和我妈不是母女,而是普通交情的同事,那我俩十有八九是不会成为朋友的。因为我们无论是生活方式还是思维方式,都可以说得上是大相径庭。
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年和同学去海边,穿了一条露单肩的长裙,我的朋友抓拍了一张我的照片。照片上的我一只手别着被海风吹乱的头发,另一只手拎着凉拖,拍照的人喊了我一声,于是我回头正好看向镜头。
那张照片被我一直珍藏着,因为我觉得无论是角度还是天气还是所有种种,那张照片上的我很漂亮,但是当我满心欢喜地把照片拍下来发给我妈,却得到了两句评价。
一句是关于裙子的,“这裙子多少钱?我给你钱是让你读书,不是让你买这买那。”
另一句是关于我的,“你打扮成这样还有心思读书吗?一个小姑娘穿成这样成何体统?像什么样子?回国你能这么穿吗?”
从那以后我就不再给她发我的照片了,比单肩裙还暴露的裙子我也穿过,但她不会知道。
我虽然不能理解她令人匪夷所思的保守程度和道德洁癖,但我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妈有一个比她年龄大很多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大姨。大姨年轻的时候非常非常非常漂亮,漂亮到我第一次看见她的黑白照片,被她年轻时朝气蓬勃摄人心魄的美震住,那种美穿过时光,像是有生命一样,让每一个见过她的人永远都忘不了。
大姨十八岁的时候我妈出生,当我妈长大记事,大姨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追求她的人天天都会出现在我姥姥家门口,我大姨是一个天性浪漫的姑娘,谈过两任男友。放在现在,这根本不是什么事,但那时已经超乎人们的容忍范围,风言风语不断传来,有人说我大姨作风有问题,水性杨花,有人说她早就不再纯洁,我妈就是她和某某生的孩子……后来我大姨移民去了大洋彼岸,和家里也只是逢年过节偶尔联系的关系。
在这样流言蜚语中长大的我妈,性格尖锐、要强,也格外重视名声,她和我爸只见过几面,就同意结婚,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的名声受到丝毫破坏……但就是这样重视自己名声的她,却成了整个家族唯一一个离过婚的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命运的讽刺。
我妈的这段童年经历是我大姨告诉我的,单肩裙那件事情发生时,我正好住在她家,我在卧室哭了半宿,她轻轻敲了敲门,端着一杯牛奶,跟我说了这些尘封在时光中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