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子中间,入画流水价地喝了一杯又一杯,眉目里很快就有一点点春色上来了,眼睛水汪汪的,在灯光下竟有点流光溢彩的感觉。看着她的眼睛,小凤仙才真的相信这个姨妈年轻的时候不说艳绝人寰吧,至少绝对不比若莲差。
“我们不过去给姨妈道贺吗?”忽然,金宝稚嫩的声音响起。小凤仙这才发现,爱卿姨妈也正出神地望向那边,却似乎没有要过去的意思。
“我们不过去了。”良久,爱卿微笑着对金宝说,“入画姨妈那边人够多了,咱们不过去添乱了吧。你说呢?姐姐。”最后这句话,是对怜卿说的。
怜卿也正出神呢,听到她问,慢慢转过头,“我不去了。丽菲雪菲,你们想去就去,不想去咱就在这里歇一回。”
于是,那个晚上,包括张雪亭在内,竟然没有一个张家人上前去,正式向入画道贺。当然,觥筹交错中,外人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当然,外人也并不知道,张家女子其实都不太能喝酒。这是张家的秘密。照说,做她们这一行,不能喝酒实在是一大缺陷。人说,酒是色媒人嘛。更何况,很多时候会碰到一些致力于灌酒的客人。所以,张家一直都有一种秘药,含上针尖那么一点点,便可千杯不醉。即使象入画现在这样,眼波流转,眉目含春,双颊酡红,那也只是假象。也正因为如此,张明铛醉得从小桥上摔了下去的那一刻,别人倒也罢了,张家女眷简直无异于从心头滚过一个焦雷,全体呆若木鸡。是穿着下人衣服的刘勇一个箭步冲上去,一头扎进河里。水花溅起的那一刻,才有人尖叫出声。因为救了张明铛的缘故,刘勇得到了五十块赏钱。是入画给的。端的大手笔。和当年刘勇在黄浦江救上来的那人相比,张明铛的身价显然高多了。
那一夜,张家灯火通明,衣香鬓影,言笑晏晏,至天明方散。若莲的房里,留宿了一位老客人,李子明。
李子明,四十岁,船业大王李全良的长子。近年来,李全良身体渐渐有点差了,李子明正逐步接手家族生意。当然,大家族中,难免有明争暗斗,但那也不过是个利益分配的问题。李子明早从十余年前就在打算,毫不焦虑。而李子明同若莲的来往,那是二十多年前就开始了。那时的若莲,还和叮当一样的年纪呢,李子明也大不了几岁。真是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光。年轻到哪怕是这样的关系,哪怕是李子明和张若莲这样性格的人,在一次次肌肤相亲之后,双眸对望,都曾有那么几个瞬间,一直望到对方的灵魂里去。这些年来,李子明只要在上海,差不多每周都会过来一下。倒不是每次都留宿,有时候不过是吃一盏茶,看一会子花,说一会闲话。甚至,某些时候,连闲话都不说,就静静地坐上一阵,然后穿上外套就走。有时候有急事,秘书的电话会摇到这里,称若莲一声“莲姐姐”。说真的,这个称呼端的诡异。秘书只知道这个称呼是上一任秘书传下来的,上一任秘书又是上上一任传下来的。这样一直追溯到李子明年少时候的,几乎可以称之为书童或者伴当之类那个亦友亦仆的人身上。那时候,这园子里的树还没有这么高,房子也几乎全新。夏日最炎热的午后,蝉在树枝间一声接一声地高唱,每一声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那时候,李子明告诉若莲,蝉这种昆虫,要在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地底,呆上差不多七年,然后才能换来一个夏天的高唱,所以,每一声都宛若没有明天。
而那时候李子明和若莲的欢聚也宛若没有明天。和所有传统的故事一样,李子明在若莲处的流连,偶一为之,从家人到朋友都笑称少年风流。随着频率的增加,就演变成了玩物丧志,或者说是不思上进,或者是其他更多的,类似的说法。李子明的母亲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看对李子明管教无效,并没有上演老套的禁足戏码,而是张罗着送他出洋远游。他要研修的专业,叫做船舶动力学。学制四年。四年的时间,拆散一对海誓山盟的鸳鸯都已经足够了,更何况是这种买卖关系。
那个夏天以后,李子明就要出发,他和张若莲都清清楚楚地看得到他们的结局,所以,他们呆在一起的每一天里都充满了那一声又一声的蝉鸣。那种昆虫,拼了命地,唱出金属一般的亮丽音色,恍若燃烧。
张明铛在午夜时分醒来。房间里很静,丫头们都到园子里帮忙或者说是看热闹去了,有丝竹管弦之音隔着墙隔着树影幽幽传来,凝神去听,还有人声和笑语。空气中混着檀香和残存的酒气,味道不算好,有些颓废和糜烂的感觉。她的头很痛,太阳穴一阵阵跳痛,就象要裂开一般。心脏也跳得很快,但那跳动是无力的,伴随着一波又一波的心悸的感觉。想要闭了眼再睡,却怎么也睡不着。只觉得眼睛一闭上,就好像在坐船,晕,想吐。把头够到床边的铜盆旁,又什么都吐不出来——大概早就什么都吐光了。口腔很干,还苦。她挣扎着坐起来,拉亮电灯,雪亮的灯光刷地刺痛了她的眼,更晕了,赶紧再拉灭它。闭了一会眼,借着窗外并不明亮的月光,再次慢慢爬起来,在床边摸到了鞋,站起身,忍住那一阵地转天旋般的眩晕感,到桌子边倒了水,一口气喝干它,坐下。
多么可恨,醉酒后的一切都缓慢但是清晰地浮上心来。包括那些不堪入耳的男人们的倒彩。那还是她的客人呢,也只有做了她的恩客以后的男人才说得出那样的话,那样的,对着丧失了部分意识的她,当着众多宾客的面,说出她部分隐秘的身体特征。这样的客人,当初她并不愿意接下,但是他们给的钱太多,入画怎可能放手?
张明铛握着水杯的手不可遏制地开始抖。这是她第一次没有秘药的帮助,完全受制于酒精,多么可怕,多么可怕。她当然不会忘记,她明明是含了秘药在口的。因为是寿星,担心敬酒的人太多,她还多加了一成的分量。她坐在那里,心头一阵空空茫茫,不用费力猜想,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某一个瞬间,她多么希望干这事的人再多聪明那怕一分半分,至少再多那么一点点遮掩,让她哪怕有一丝自欺欺人的余地也好啊。可惜,那个人的智慧,不多不少,刚够这么残酷。
张明铛连叹气,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不知道坐了多久,只觉得那眩晕的感觉好了一点,她站起身,从酒柜里取出一瓶酒,打开盖子,怔怔发呆。多么奇怪,这酒在瓶子里,杯子里的时候,芳香醇厚,一旦被人喝下,再喷出来的气息却是那么难闻,简直是中人欲呕。多么奇怪,这个时候,她居然会想到这种问题。她难道不应该觉得伤心一点吗?或许,已经没有心了?什么又是心?妓女还应该有心吗?啊,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她如此清晰地觉得自己是一个妓女——虽然事实上一直是,但张家的客人们大多数是要点面子,喜欢玩点花样,爱好交易也有感情作为装饰,最好装得跟真的,恨不得客人自己也相信的,所以,她偶尔,啊,不,是常常会天真地忘记自己是一个妓女这个事实。可是,这一刻,回想起落水后的那些人的那些话,她只觉得躲都没有地方躲,不错,她是一个可怜可耻的妓女。
万千思绪纷纷扬扬,却又都只开一个头,乱麻一般。一个想法还没有开始又被另一个想法替代,她几乎是什么都想了,却又什么都没有想。
啊,幸好当时自己醉得已经没有了任何羞耻感,那样的场面也就过去了。可见,酒还是有一点好处的——至少,在当时的那个刹那,她没有烦恼。即使是落水,即使是衣冠不整,即使当时已经隐隐意识到什么,仍然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多好。多好。
张明铛仰脖喝下又一大口酒。一条火热细线顺着咽喉下行,不算好受,啊,简直堪称难受,几乎马上就要呕出来,但又给她活生生地逼了回去——既然无处可逃无可依靠,能有一刻短暂的忘忧,也是好的。哪怕要用加倍的难受去换,也是值得的。
一口过去,又是一口。半瓶下去,那种无忧无虑的感觉如期而至,身子轻盈起来。她知道自己又要醉了,竟然清醒地知道默默地把酒瓶盖拧好,默默地摸回床上去,躺下,静静等待那来自身体的一波又一波的幸福感。什么都不重要了,世界,——啊,世界仿佛是落日的天边,一片蔷薇般的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