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芳亭挂了湘帘,亭内越发暖和,围坐的几人除了叶绍卿,大多衣裳轻便。那几张面孔也是眼熟的,沈寄望,张卓然,罗仲清,还有宋景仪。
这算是场宴席,因为叶绍卿前些日子刚被皇帝擢升为知制诰。所谓文人之极位,坐到这位子上的人,下一步,便是拜相了。
经过几月筹谋,户部尚书李斐革职下狱,牵连出的党派数人也一并问罪。
皇帝登基才半年多,便已开始整理朝堂格局,朝中明眼人自然知道原因。安王之乱薨了两位皇子,先帝似是心忧过重,宫中只多添了两位公主,而且年纪都尚小。眼前碍着皇帝眼睛的,只有北边那位瑞亲王。
瑞亲王周容祈生母是乃是北蒙的一个美人,先皇后所生二皇子早夭,便将周容祈过继了去教养,享的是嫡子的名头。因承了母亲容貌的好处,周容祈在这众皇子中生得最为俊美,又有先皇后悉心教养,心思灵敏,才能卓越,很得先帝器重,早早就封了亲王。
这三皇子周容祈和四皇子周容则便是储君之位的唯二之选,但到底四皇子生母德妃出身名门,又最得先帝宠爱,太子之位,终究是落到四皇子手中。
不过周容祈也不是那般闲云野鹤,不问权贵之人,生在帝王之家,又有几人,对那蟠龙王座,不生出几分肖想争夺之意。周容则登帝前,那叫梦寐以求;周容则登帝后,那叫狼子野心。
先帝病重时,以“出巡”之名将周容祈派往最南边的宝安,驾崩前一纸诏书定了乾坤,太子周容则登基大统,彼时周容祈身在千里之外,连先帝的葬礼都未能赶上,回京后听诏受封,即刻迁往北方九原封地。
风雨云动之时,瑞亲王在京时日,不过短短五天。先帝心偏于谁,一眼便知。
瑞亲王心中甘心否?
叶绍卿是要斜目嗤笑的。
少时,周容祈可就没少找他们麻烦。
资善堂里,人人都知那混世小魔王叶家小二少,但叶临虽生性顽劣了些,因关照四皇子的面子,还是知道忍耐收敛的。只不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要是有人故意招惹,叶临发起脾气来,那是十头牛都拉不住的。
叶临被先生重罚,十次里,九次是因为三皇子周容祈。
就连安王之乱那日的抄书,也不例外。
安王之乱后,朝堂局势越发动荡,各人心中打算也不尽相同。年岁匆匆,少时还显单纯的磕绊冲撞,也渐渐变了味道。叶绍卿和瑞亲王倒是礼尚往来和睦相处了,只是两人照面一笑,底下是越发深重的寒意。
叶绍卿明白,瑞亲王是悬在皇帝头顶的一把剑,安王之乱已是最好的前车之鉴。自己在这世上一日,哪怕握了满手的伤痕鲜血,也要将这柄剑,亲手折了去。
因为自己答应过的。
你欲凌顶俯瞰,我便一路相伴。
所以此回晋升,对于叶绍卿来说,并无甚可喜。皇帝要将他放到何处,他便去往何处,左右令皇帝使得方便罢了。
于是并无酒楼大宴,叶绍卿只邀了几位近友府中小聚,叶铭修怕自己扫了他们放肆阔论的兴致,也是没有到席的。
“大人们,这道菜可要趁鲜。”阿柒将那盘子端上来,叮嘱道。
盘中鸭肉菱花状布着,皮白油润,肉嫩微红,正是一道盐水鸭。
“日啖鸭子三百只,不辞长做金陵人。”沈寄望摇头晃脑地吟道,笑嘻嘻地去夹。
“最小的先动筷,你这规矩学得真不错。”叶绍卿睨他一眼,微微笑道。
沈寄望才不理他,低头专心对付美食,气哼哼道,“嘴都入了,还要我吐出来不成?”
其他人听他含糊不清地还嘴,都忍不笑起来。
叶绍卿偏头看手边的宋景仪。
春风扰帘,那薄竹风帐窸窣擦着柱子,泄进来外头半缕桃红,映出他周身一派清雅。宋景仪的黑发在肩头微微飘摇,他应和着露出点浅笑,视线不知落在何处,显得几分疏懒随意。
他面前的酒盏是满的,筷子也稳稳地搭在桌上。
“沙湾一鸭可成全席,购觅取肥者,炒盐腌,清卤复,用微暖老汁浸润之,”叶绍卿举箸夹起一块鸭肉,“得其皮肥骨香,咸甜清口。”
他手腕一转,却将肉放入宋景仪碗中,“景仪,酒也未敬我,菜也没如何动,春乏至此了?”
宋景仪低眼看碗中,微微惊讶,回望叶绍卿。
两人如今这般关系,真如刺钉板上覆了层轻纱帐,不可言说。
尝过那种欢愉,再是如何装作疏远自持,断是无法撇个干净的。就如同两人此时这一对望,似有细丝勾缠,绵绵然消弭下去,落了满眼微波粼粼。
灵敏如张卓然的,抿酒不视;心细如罗仲清的,蹙眉沉吟;就连天真如沈寄望的,想到那日怡园风波,看着这两人也觉得处处不寻常。
宋景仪摇头,“天暖了,人困顿了些。”
“金陵青山秀水,自然是把人养金贵了。”罗仲清替他说了句话,举杯,“既然他嫌我们不够阿谀奉承,我们再敬他一杯便是了。”
叶绍卿哈哈笑起来,“好好好,这才像话。”
宋景仪手中那杯酒已置凉了,饮下后激得胃中微辣地作疼,反上来一股子酸意。他咳嗽了一声,看见碗里那块鸭肉,便夹了想压一压胃中的不适。
这盐水鸭本是以清淡香嫩出名的,到了宋景仪口中,却莫名被他尝出满嘴的腥气,原本白玉般的肉也分外油腻,宋景仪立刻放下筷子,想要把嘴里的东西先强行咽下去。
“景仪?”叶绍卿离他最近,看他脸色一下苍白起来,奇道,“怎么了,不合你胃口?”
宋景仪刚一下咽,胃里就一阵抽搐,他摁住胃部,蹙眉道,“……肠胃不适,不打紧……”
“阿柒,上碗虾皮白萝汤……”叶绍卿刚想叫人给宋景仪来碗解腻的汤水,宋景仪肩膀颤了颤,只抛了句“失礼”便匆匆跑出去了。
剩下的人都有些发愣。
“腻吗,不腻啊?”沈寄望又夹了块鸭肉,将那鸭皮先撕进嘴里嚼了嚼,不解地发问。
“你吃什么不腻?”张卓然终于没憋住,啐了他一句。
“宋将军怕是在渝西呆久了,有点水土不服吧。”罗仲清看向叶绍卿。
叶绍卿倒是快忘记宋景仪病怏怏的样子了,记得以前宋景仪病起来,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不由担心,这宋景仪莫不是在军中只是虚练了几个把式,身体还是原来那般不顶用的?
叶铭修进得绮园来,本想来道贺一声敬一杯酒,毕竟自己就这么一个弟弟,不露个面到底是说不过去的。
没想到第一个撞见的,是扶着假山吐得撕心裂肺的宋景仪。
“景仪?”叶铭修看宋景仪就要往前栽,连忙拉住他后背将他扶住。
“将军……”宋景仪有些难堪,捂着嘴巴低声道。
“才这么会就喝成这样了?”叶铭修挑眉有些恼怒,“那小子是越发无法无天了!”
“不是……唔……”宋景仪扯住他,喉头又是一阵恶心,他弯下腰又呕不出什么来,呛得眼里泛泪,背上冷汗涔涔。
叶铭修看他脸色惨白,分明不是醉酒的样子,明白过来,忧心道,“身上哪里不好,叫个大夫过来?”
宋景仪两腿发虚,只得倚着叶铭修,他近日精神确实不好,只道是春懒,却没料到现在这境况,他并不想在叶绍卿府中寻医候诊,扫了大家兴致不说,他和叶绍卿道不明的牵扯,不用再多一事平添尴尬。
“不必,劳烦将军替我向绍卿支会一声,我身体不适先告辞了。”
“你这样如何能走的?”叶铭修自然不会任他走,牢牢握着他肩膀,“要走也备个轿……”
叶铭修没说完,宋景仪整个人竟然又软软地往前倒下去,叶铭修赶紧伸手一捞,把他提起来,见宋景仪双目紧闭,已是晕了过去,他干脆弯腰把人横抱起来往园外走。
怀中的宋景仪分量倒是不轻,想起他当年刚入军中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叶绍卿还颇有感慨,七年,终究还是撑下来了。从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到仗剑骑马杀敌的将军,宋景仪吃了多少苦,他是看在眼里的。而宋景仪为什么吃这份苦,他也是明在心里的。
宋景仪的双手放在身前,压着小腹。这是他昏迷前最后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