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59)

他看不清万物,却清楚看到一个少年,身穿铠甲,手握头盔,腰上悬着昭也刀,下轺车,入宫门,和自己错身而过,迎着日光步入大司马门……

那日,宫门为他而开,百官为他而贺,昭昭还在武陵郡等他。短短数载,万事成灰。

他抱昭昭上马,自己也翻身而上。

晁衍不肯放行,拉住沈策的缰绳,哽咽着问:“郡王要去何处?”

晁衍从军以来从未哭过,今日落泪数次,沈策不忍,低声说:“不必问,你我兄弟再无相见之日。”

“我愿解甲,随郡王归隐!”

他摇头,试图掰开晁衍的手:“你初入军营就想和我比力气,从未赢过,何必再试,”掰到后边,他不忍心弄伤晁衍,“晁将军,念在你我多年同袍之谊,行沈策一个方便。”

晁衍坚持不放。

“此时走,我还能见一线光,再晚怕更望不见前路,”他又轻声道,此番带了诚恳之意,“相聚再久,终有一别。”

……

晁衍和他对视,被那双无光的眼逼得放开他的缰绳,含泪,用手替沈策擦去了靴旁的脏污:“郡王……若需要什么,只消带一个口信来。若遇险,也带个口信来,天涯海角晁衍都会去寻。”

他笑着颔首:“好。”

沈策唤来于荣和方夺,俯身摸索着,为他们三人抹去脸上的泪。一个个拍拍他们的脑袋,像初相见,挑选亲兵那日。

于荣哭得说不出话。

方夺从怀中掏出家传护心玉,塞到沈策怀里:“郡王你只带了一把昭也刀。这东西是……外物,卖了能买地卖房。卖了。”

沈策想拒绝,怕他们起疑,没有多说什么,把玉收妥。

他离开宫城,往东南去。

昨夜在寝殿内,他谋算好的葬身地都不得不放弃,庐山太远,碧峰山更遥不可及。离都城最近的、昭昭最喜欢的地方是洛迦山。他中途为昭昭披上自己的衣服,把红布小心叠妥,收到怀中,借马的灵气,还有好心路人指点,往洛迦山方向走。

当初送昭昭一粒落花生的那户人家,沈策疑是谍,曾命人秘密查过,查出那对祖孙身世凄苦,以昭昭名义送了几次衣物吃食,为怕泄露身份,没送过银两。本是随性而为,今夜却有了用处,老婆婆是唯一沈策知她底细,她却不知沈策身份的相熟人。

老婆婆已经年迈,见得多,不忌讳,替昭昭擦身,换上了年轻时婚嫁的衣裳。为沈策寻了儿子的一套新作的衣裳,雇马车,送他们去了海岸。

老婆婆恳求船夫送自己过海,带去沈策信物。老方丈一见信物,即刻过了岸。

那日莲花浪极大,老方丈自从上洛迦山做主持,从未见过如此风浪,还是坚持渡海。避雨的棚子四处漏水,沈策抱着昭昭,淋着雨,怀中的人却被裹得好好的。他静坐着,像怕怀中人受凉,时不时要摸摸,是否有雨水打湿了她。

“施主。”老方丈几步上前,想要把自己的雨蓑给他。

他听闻方丈的声音,转向这里,两人对视数秒后,方丈双掌合十:“阿弥陀佛。”

“方丈在感叹什么?”

老方丈记起初见沈策时的场景,轻叹一声,又是阿弥陀佛。

他笑笑:“今日来,我是求方丈办两件事。”

“施主请说。”当年沈策救了这一寺的人,方丈始终记在心中,这些年除了为他送来的香加持诵经,为他妹妹诵经祈福,没做过别的。沈策给的香火钱极多,也从不求什么。

“第一件,”他从怀里掏出手掌大的护心玉,“此物,是沈家军方将军的家传之物。请方丈替我在三年后归还,说是那时我给你的。”

方丈收妥。

“第二件更为简单。我们南境讲求入土为安,”他说,“可我不敢入土,怕被仇人知晓,会不得安生。我倒无妨,只怕连累合葬的她被打扰。”

“施主想火葬?”

他颔首,于中土,火葬鲜少有人选择。两军交战时,倘若有人用火葬处理敌人的战场尸身,会被认为是大羞辱,常会激起敌军斗志,惹来麻烦。他多年和西北面的党项族交好,常见他们火葬,觉得尸骨成灰,了无牵挂也好。

“只是火葬时,想请方丈为她诵经,”他说,“免她轮回之苦。若有苦,我来承。”

方丈恍悟,沈策怀中人已离世,又在雷电声中叹了一句阿弥陀佛:“何时?”

“天亮,”他说,“等雨停。”

方丈应允,想到沈策敌家众多,看他这落魄模样,算到他落了难,轻声问:“明日后施主有何打算?你若想逃难,往北走,我有师弟在一偏远寺庙做主持,可安排弟子送你过去。”

“明日后?”他笑了。

明日,昭昭就能见到哥哥了。

后记

南境太子仁德,深受爱戴,于策谋反之年意外重伤,不治而亡。

十数载后,帝年迈,遇大将叛乱,遭囚禁,饿死于宫廷之内。不久,南境改朝换代,也因此改变南北格局,为其后天下一统埋下了伏笔。

第48章 第四十五章 尽说江南

他站在水岸边,刚做完笔录,在等着沈正。

风雨已过,深夜的江面风平浪静,空气里湿度极重,每吸一口气,都能感觉到清凉之意渗入肺腑。大概就是在这个地方,昭昭送他渡江一战……那时的昭昭,以为一战大胜就会渡江而去,去过无忧平安的下半生。

“又想到什么了?”沈正也做完笔录,来到他身旁。

他一笑:“想到了和马嵬坡相似的一场往事。”

沈正跟上他:“还困在过去?”

他摇头,果断转身,往救护车的方向走去。早已沉沙折戟,不谈过去。

***

昭昭受这一难,引发了台州沈家和澳门沈家之间的第一次矛盾。

沈公认为澳门沈家对这桩旧事处理不当,连累无辜的昭昭,虽昭昭已算那边的人,沈公依旧大发雷霆,让昭昭搬回沈宅。

昭昭妈妈见沈公震怒,不好在此时多解释,要昭昭先照办,安抚长辈为先。

沈家恒说:“那边风水不好,小辈人丁单薄。他要你还是回来这边。不用想继承权的事,你来我家,我和我哥没有亲妹妹,你过来就当亲妹妹,以后家产有你的。澳门那边,不要也罢。”

“人家亲生爸妈都在,轮到你说这种话?”沈家明倒了杯水,摸着温热合适,递给昭昭,“不过你好好考虑爷爷说的,回来,有我们照顾你。”

昭昭想问“我哥呢”,但碍于屋里的哥哥们全在,没出声。

表哥们都和她关系好。少时她在蒙特利尔读书,他们有假期就会轮番陪她,平日电话不断。兄妹间的感情深厚,所以这几日大家提到“沈策”就黑脸。

正惦记着他,水榭进来一个人,正是沈策。昭昭一和他对视,马上笑了。

自从江边回来,她经常睡睡醒醒,人糊里糊涂,做了不少奇怪的梦。梦中碎片拼接,像幼时看武侠小说入迷,到梦里都是古香古色。梦中的她华服锦带,于江面上望百艘战船,于水面上望两岸灯火,身边有男人。当然,男人的样子是照着沈策生的。

沈策一露面,水榭的热闹全散了,方才开玩笑的表哥们,有的倚到美人靠上赏水中锦鲤,有的把玩茶盏,不想给沈策一个好脸色。

“哥。”她笑着叫,引得表哥们暗中郁闷。

“好些了?”沈策要到她榻旁坐。

左边坐着的沈家恒,右边立着的两个在谈话的表哥,没人让位子给沈策。

他来接她,自然好脾气,搬了紫檀四仙桌旁的凳子,放到她面前,落座。为陪客人,他盛夏穿着长袖衬衫,一得沈公谅解,没来得及换轻便常服,急忙就过来了。

她见他额头有汗,心疼得紧:“我让人给你拿百合汤,消消暑。”

“不用,不热。”他以目光锁着她,旁若无人。

几日来的思念,让乍一见面的两人都没了话。

她带着委屈问:“你才来接我?”

沈策被她一句怨,软了心,握她的手,柔声解释:“这几日他们说你睡不醒,想着先让你在这里休息休息,缓缓元气。今天听说你醒了,立刻就来了。”

她抿着唇,虽不回话,但显然委屈消了。

这帮大男人登时没了脾气,这眼神,这对话,看不出猫腻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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