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公爵大人,她指的并不是布伦海姆宫。
她指的是她真正的家,在一百多年以后的纽约,曼哈顿岛上,位于第31大道,一户有三间卧室的公寓。那儿有她的父母和弟弟。她的房间里贴着各种各样的电影海报,书柜上塞满了弟弟的漫画,墙上还用粉笔画着记录身高的线——没有几条,因为一直等到她的父亲职业走上正轨以后,他们才能在高额的医疗费用之余还负担得起这么一间公寓。
是的,我都知道。
每天晚上,甚至是任何我有空的时候,我都会悄无声息地溜到康斯薇露小姐的房门外——女仆专用的房门,自然是——聆听着房间内有可能发生的任何对话。自从我发现康斯薇露小姐的躯壳还活着,然而内里却全然换了一个人开始,我就一直这么做着。
一开始,我只是想要知道她是谁,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是否在康斯薇露小姐生前,此人就已经计划好了要夺取她的人生,是我迫切想要弄清楚的问题。因为这意味着康斯薇露小姐的自杀很有可能就是对方一手策划的,我不能容忍这一点。
很快,我就意识到,康斯薇露小姐还活着,以一种我无法看见的方式。
她在与这个侵占了她身体的女孩交流,我立刻就分辨出了她们声音的区别,就像分辨黑与白一样轻易。康斯薇露小姐的声音轻柔和缓,用词优雅讲究,而那个叫做伊莎贝拉的女孩说话则粗鲁不堪,带着难听的纽约口音,语句间还夹杂着一大堆毫无意义的词汇。她们似乎有两种不同的交流方式,一种是说话,另一种则是沉默交流。夜晚无人静寂时,她们便会用前一种;白天人来人往时,就会用另一种。
我马上也掌握了如何确认康斯薇露小姐在哪的诀窍,公爵夫人在与她交谈的时候,眼神总是忍不住瞥向康斯薇露小姐的所在,有时眼神还会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偶尔,我注意到她的视线会划过我身旁,随之而来的就会是一阵冰冷的寒意。这些迹象都越发让我肯定,康斯薇露小姐如今成了某种鬼魂一般的存在,不知为何,她无法离开自己的躯体,被困在了这个世界。
康斯薇露小姐会希望我怎么做呢?她的心愿又是什么?
我希望能从窃听里得知答案,然而大部分时候的谈话都毫无意义,我甚至不知道康斯薇露小姐是如何忍受那一切的——有整整一个月,我被迫每天晚上都聆听她讲述某个无聊透顶,被称之为电视剧的故事。内容无非是好几个女孩在好几个男孩之间来回约会,为了微不足道的事情而愤怒,而哭泣,而分手,而结婚。如果一百多年后的人们的消遣就是这样的玩意,我倒宁愿活在如今这个时代——无论公爵夫人如何吹嘘那个时代的有趣之处。
——直到将要离开英国的前一天。
为了能将康斯薇露小姐拯救出来,我制定了一个再精密不过的计划。陪伴范德比尔特太太前去阿斯特太太画廊的那一天,我调换了两幅价格差不多的画作的价格标签,让范德比尔特太太给出的支票比实际价格多出了一千块钱。
接着,在婚礼的前一天,我给阿斯特太太的画廊送去了一个口信,提醒他们注意到这一错误,并要求他们将多出的钱款以现金送回,最迟也要在婚礼举行以前,否则范德比尔特太太在那之后就会离开,便没有人能确认钱款收下了。到时候若是出了什么纰漏,经手现金的仆从谁也说不清楚。
到这一步为止,计划都进行得很顺利,我甚至改变了我对公爵夫人的态度,好不让任何人看出端倪,怀疑这个计划是被我策划的。
而她也的确如我所预料的那般,抓起了现金,眨眼间便从敞开的大门逃跑了。
我并不想杀害她,有许多隐秘的方法能做到那一点,甚至不被康斯薇露小姐所察觉。这只是因为我不认为我的小姐希望这个女孩死去。她想看看这个世界,她想拥有不一样的人生,我亲口听见她承认这一点,她与公爵夫人的大吵更是让我确定这一点——她愤怒的不是这个叫伊莎贝拉的女孩抢走了她的人生,她愤怒地是抢走以后人生依旧毫无改变。她的自杀从来都与詹姆斯拉瑟福德无关,与那个我无法给予她的选择有关。
倘若我无法带你离开,康斯薇露小姐,至少伊莎贝拉可以。
但她们仍然还是被抓回了。也许我该预见这一点的,两个毫无经验的女孩,在纽约的街头能讨得了什么好?或许我心中也有那么一丝隐蔽的杀心,起于伊莎贝拉得到了这世界上最宝贵的事物却不曾好好珍惜,只是我自己没有意识到。
那么事已至此,我又还有什么能为康斯薇露小姐做的呢?
我问自己。
无论她希望你做什么。这是我的回答。
只要她存在一天,你就会毫无条件地执行她的一切心愿。
你是她的女仆,一个好的女仆会完成女主人的一切心愿,即便那些未曾说出口的也一样。
可如今她已消逝,化为一朵冰冻的玫瑰,在焰火下化为浸润泥土的泪水,那又使我成了什么?
我是谁呢?
第276章
我一直担任着公爵夫人贴身女仆的职位, 直到1897年6月, 女王陛下的钻禧纪念以后。
这期间, 发生了许多事。
温斯顿·丘吉尔先生在1896年的八月后离开了英国。
他先是在印度待了3个月,尽情地放纵了一番他对马球比赛的热爱。从他离开前写给公爵夫人的那封信的内容上看,他因为骑马而受了不少的伤——“如果你每周都至少要参加三次马球比赛,”那时公爵对此评价道, “那么受伤基本是不可避免的。”——医生建议他不要立刻就回到潮湿而又阴冷的英国,该待在温暖干燥的地区, 等待伤势养好, 再回家。
下一封接到的信件里, 公爵夫人得知温斯顿·丘吉尔先生去了开普敦。
在接下来的四个月里,温斯顿·丘吉尔先生不紧不慢地重游了一遍他与公爵夫人企图阻止第二次布尔战争时走过的地点, 拜访了好些老友——有曾经在开普敦城外帮助了他们的哈甘一家, 有霍尔丹上校, 还有那些曾经被塞西尔·罗德斯关在监狱中,如今沉冤昭雪的人们。自然,也包括所有在战争中牺牲的人们。他拜访了所有为了这场战争树立起的纪念碑, 哪怕这意味着骑着马前去一个甚至没有在地图上标记出来的村落, 在那些刻在冰冷花岗岩上的名字前放上一束怒放的婴粟花。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阻止了这些岩石被雕出更多的名字, 大家只以为他是个古怪的英国人。
而他停留最久的, 是派崔克与迪克兰的墓地。
那时,公爵夫人几乎每天都能收到一封信。温斯顿·丘吉尔先生在伊森的家中住了一个多月,他见到了迪克兰年迈的母亲,听她说了许多迪克兰年轻时的事迹。还认识了派崔克已经出嫁了的妹妹, 派翠西娅——她怀着9个月的身孕,马上就要生产。伊森为她准备了丰厚的嫁妆与盛大的婚礼,让她风风光光地嫁给了自己的恋人——一个年轻有为的布尔小伙。两个人在当地买下了一块农田,生活过得非常幸福。
其中,有一张寄来的信纸上墨迹斑驳,仿佛在雨中淋湿了一样,上面提到了派崔克的妹妹准备将她的第一个儿子命名为“派崔克”,第二个儿子则是“乔治”,倘若有第三个,就叫“温斯顿”。
在那封信的最后,温斯顿·丘吉尔先生加上了一句,“派翠西娅问我,倘若生下的是个女孩,该如何起名。我告诉她,假如是个女孩,便叫她康斯薇露,这个名字蕴含着无限的勇气与力量,将会永远伴随着女孩的一生。”
那一刻,我看见了公爵夫人也落泪了。
她抬起头来,目光自然而然地去寻找某个漂浮在空中,看不见的影子。
她偶尔会那么做,就像一个改不掉的习惯。
博克小姐时不时也会给她写信,她没有回去家乡,而是选择在纽约发展自己的事业。罗斯贝尔小姐的去世给她造成了极大的打击,艾略特勋爵亲自打电话告知了她这个消息,而她几乎在电话旁昏过去。那之后,不顾南安普顿勋爵的反对,艾略特勋爵立即动身前往美国,在那照顾了博克小姐一段时期,直到他与玛格丽特小姐的婚期逼近,才不得已回到了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