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他往前试探一步的时候,曹文总能完美地避开他。他有什么不好,他是真的喜欢他呀。
大家早上看到方尧第二次从曹文房间出来的时候,已经不奇怪了。曹导换了新宠,一天之内备受偏爱,如胶似漆,打得火热。大家慢慢接受了曹文身边不再站着沉默的钟奕,而是一个一天到晚叽喳不停的小子。
他的话真多啊,钟奕拿着盆出来洗漱的时候,老远都能听到他的笑声。他忽然有些讨厌自己,他不会说话,不会笑,不会笑得那么动听,讨人喜欢。他厌恶自己的不讨喜,这么多年的感情,到头来,也只是如此轻易地被替代掉了罢。
可这些都怪谁呢?
他只有责怪自己。
每次他都十分厌恶自己这种“以退为进”的习性,不论是面对亲密关系,还是陌生人,只要发生矛盾,他都先责怪自己,“我不对我不对我不对”,来达到良心上的平静。其实他真的想怪自己吗?也不尽然。
如果他接受这样“糟糕”的自己,那他就不会自我折磨地谴责自己了。
说到底,他还是不想承认自己很糟糕吧。
拍了一天徐平的戏,方尧占尽风头。曹文在拍戏上一向很严格,他第一次拍,不知道做错多少,被骂得狗血淋头。但是挨曹文的骂也是幸运的,他骂你,起码是重视你,重视角色。骂完之后他还会再教你,互相折磨才能出好作品。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么教钟奕的。钟奕看了一会就看不下去了,胃里都是酸的,酸得能拧出水来。
晚上,村民们杀了一只羊招待他们。燃着篝火,大家围坐在一起吃烤羊。有现场按捺不住的,吹起村民的口琴,因为电影是音乐题材相关,有不少乐器,会点才艺的都上去献丑了。
方尧拿了一把小提琴,夹在脸颊下。山里月光好,满山的清辉都洒在他身上。方尧忽然就不说话了,就那么深情又羞赧地盯着曹文。曹文盘坐着笑,呵呵的,粗旷中带一丝温柔。
悠扬的琴声响起,仿佛和月光都有了共振,水波一般地荡漾开去。他是拉琴给他听的,他也懂得。
钟奕深吸一口气,走开。
Amy问他:“你上哪去?”
钟奕道:“回去。”
他没回帐篷,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不想回去。回去能做什么呢,就让他一个人不合时宜地呆会吧。月光这么好,他呆呆望着,想起那年夏天也是这样的月光,这样的山,这样的水。曹文撩起汗衫,冲他邪气地笑。
他们那样的好。
方尧猛地追上去:“曹老师,曹老师,曹文!”
男人停住。
方尧拎着小提琴,呼呼喘着气。他望着曹文,不说话。他有点赌气,曹文有点惫懒。他的无所谓刺激了他,他大着胆子踮起脚,对着男人的嘴蓦地一碰。
“我喜欢你。曹文,我喜欢你。”
时光静止了,月光像肖邦的圆舞曲在林间流淌。曹文没有动作,显然愣住。钟奕躲在一旁,没有预兆,眼泪啪嗒一下落下来。
原来,一切也不过如此。
第九章
曹文回过身,看到身后立着的钟奕。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他在这呆了多久。青年站在清辉洒满的林间,月光照在他脸上清冷朦胧,一滴泪就那样静静地滑过脸庞流了下来。
曹文的心蓦地被攥紧了,好像有人握着心脏一下一下用石锤敲击的钝痛。这种感觉太陌生,陌生到他有点懵。钟奕从来不哭的。
他很少能看到钟奕过激的情绪,或者说,除了拍戏,钟奕都很平静。早两年,钟奕的眼睛还会说话,天真的、仰慕的、痴情的……一览无遗都倒映在那汪秋水中。他的眼睛有温度,他抬起头盈盈望着你,你就会浑身发烫,心头火热,把持不住地想得到他。不过曹文一向将这种情绪掩饰得很好,他喜欢压抑自己,延迟得久一些,将这份喜欢酝酿得足够浓郁。
在钟奕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狡猾的上位者。他太知道自己要什么,太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到了,他看穿了钟奕内心的脆弱,却从没过他答案。他们什么都没说,就那样在一起了。他曾以为他们不用说,不用说彼此就能明白,然而今天方尧的告白,彻底撕碎了这些年的假象,他真的爱他吗?
这种念头在看到他衬衫口红印的时候有,在他带回陌生衣物的时候有,在他忙自己的事好长时间都没找他的时候也有。他一点点失望,一点点心冷,到后来,他也学会了视而不见。在他们事业巅峰的时候,曹文几乎无往不利,全世界都仿佛发现了一个宝藏,他们吹嘘着这个天才导演,展望着他前所未有光明的未来,他们甚至扒出许多以前没有发现的遗珠,那些从不被主流青睐的作品忽然有一天被当作教科书解读,那些以往得过的国外奖项重新被翻出来,成为他最显赫的简历;那个带着强烈个人风格的男人被一度封神,为此无数人为他撰写了感人至深的故事……
那个时期,被巨大的能量场如此认可,连曹文都信了。他是天才,是的,他是。他不回家,他每天都在膨胀、虚度、浪费自己。那时候的作品是迷失的,他一味追求大制作,高难度的特效和更庞大的战争场面,每天都在烧钱。他不仅征服世界,他还想撬起地球,他差点抱着火箭杀进银河系。他觉得自己有无穷大的能量,然后开始了一次比一次惨痛的滑铁卢教训。
他变了,两人的感情也在变。一个人的爱情很长,不只有甜如蜜糖的时候,更多的是平淡无味的相处和麻木遗忘的冷待。曹文忙的时候,他们好几个月不见面。曹文来找他的时候,他们又会同居一段时间。爱情允许人开小差,允许波浪线起伏,允许远远近近绝对自由。他们互相猜疑着,互相桎梏着。到最后,钟奕的眼睛越来越冷,他只能在里面看到寒气。
如今一行清泪从那人的脸庞落下来,却是烫的,烫得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起来。震撼,钟奕带给他的是巨大的震撼。他没想到那么平静的钟奕会哭。在震撼之余,他还有点沾沾自喜。喜的是钟奕是爱他的,他不这么坏,他还没这么爱他!
在喜悦之余又有些后悔,后悔不该让他哭的。眼泪珠子砸进心里,砸得他心沉甸甸的。方尧住在外面屋子,听得到他的呼吸,月光从校舍的窗户漏进来,他总想着那个仓皇逃去的背影,那个眼泪滑过脸庞的瞬间。想得心痒难耐,抓耳挠腮,他蓦然起身,披上大衣到外面去。
外面月光也冷,比想象中冷多了。天地间混沌一片,弥漫着清雾,他摸着黑来到一处帐篷旁。
太冷了,他掀开帐篷钻了进去。
青年侧着身躺在里面,眉头微蹙,清冷的睡脸,枕头上不知何时洇湿了一片。潮湿、温凉,曹文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男人的大手抚摸上他的脸颊,掌心粗糙、温热,无限留恋地滑过脸庞,又以手背轻轻在腮上刮了两下,像摩挲小动物,粗鲁中带着温柔。
摸完了不够,他还俯身亲吻那被泪水浸润的花朵般的唇。唇瓣微启,吐露着芬芳,唇是柔软的,呼吸也是香甜的,引诱他情不自禁地深入,撬开他的牙关,勾住柔软的舌,吮吸舔弄。连津液也是甜的,他想不到会这么甜!他不是没有品尝过他,在家里,在床上,在任何一个他想要的地方,钟奕很少拒绝他。尝得多了,钟奕便成了衣服上的饭粒子,失去了他的趣味。而在今天,他刚刚哭过的梨花带雨的夜晚,外面夜深露重,万籁俱寂,偶尔几声狗吠在山村里回荡,他忽然是那么贴近他、了解他。
他是他的,他也是爱他的,他从没有离开过他。这让他热血沸腾。
他的动作开始变得粗鲁、疯狂,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更多,想要所有!他循着灵魂深处那点甜和身下的人缠绵、深吻、纠缠不休!而钟奕就在这几乎窒息的疯狂中醒了过来,他猛地坐起身,推开他,以一种戒备又警惕的姿态看着他。
这很像八年前的那个晚上,燥热的夏夜,拍也拍不完的蚊子,闷热潮湿的蚊帐里,他钻了进来。
不同的是,那时候的钟奕是紧张、害怕,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还有一种莫名忐忑的欣喜。
现在,只有敌意。
当曹文看到那双眼睛里只剩下冷冰冰的寒气,冷得他受不住的时候,他瞬间被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