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斩钉截铁地说:“当然能,敖丙,命运算个屁。”
敖丙紧紧抓着掌心滚烫的手指,像是抓着最后一缕决绝的希望:“龙族的命运……也能改变吗?”
哪吒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小魔王,看不得敖丙这副魂魄都被抽走的苍白模样,使劲儿把人拉进自己怀里,坚定地说:“能,敖丙,就算天塌下来,我们也能把天烧没了。”
敖丙的心,放下了。
哪吒是对的,他不能……不能像个孩子似的,永远等待,永远被安排着过完一生。
龙王已不知日子过了多久。
为了减轻抽筋扒皮的刑罚苦痛,他不得不把自己的意识封存在元神之内,竭力断绝着一切感知。
太痛了,太痛了。
幸好……幸好这种痛,他的孩子,不必和他一同承担。
天帝轻轻敲着桌案。
三万七千六百三十三回抽筋扒皮的酷刑,要行刑很久,很久。
比起他与天地同寿的日子,或许只是弹指间,可他却觉得,这场煎熬,久得好像永远都不会结束。
他会在每一天日出月升的时候,想起那条白龙仍在受刑,闭着眼睛,流着泪,梦魇中控诉着天道不公。
天帝深吸一口气,或许,他又该闭关了。
这时,天兵匆匆来报:“陛下,敖丙冲进了斩妖池试图劫狱,已被监刑官拿下。”
谁都没想到敖丙会劫狱,敖广从剧痛中挣扎着醒来,便在刑台上对着天帝跪下:“陛下,吾儿年少不知轻重,请陛下恕罪!”
天帝说:“劫狱是重罪,按天条惩处,应当抽去敖丙龙筋,打入畜生道。”
龙王挣扎着向前,痛楚慌乱着祈求:“陛下……吾儿应受之罪,由我一力承担,陛下……陛下……敖广有罪……有罪……陛下……求陛下……让我替代……”
天帝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银发披散的妖龙,那袭白衣垂在斩妖池里,纯净得像个旖旎的梦。
他在何时曾梦见过这样一个人?
天帝缓缓俯身,在斩妖池的刑台上,托起了妖龙的脸。
龙王顺从地抬起头,帝王身上的仙光映得他看不清那张脸,是否还是千年前的模样。
天帝说:“朕可以饶敖丙一命,但朕想听你说说,朕是否曾经见过你。”
龙王低低地笑着,无声地泪落在斩妖池里。
他们之间的故事,何止是相识呢。
千年前,如今的昊天大帝还未修成正果,差着最后一场情劫。
于是,东海之滨妖兽聚集之地,他们遇见了彼此。
龙王仍记得那天晚霞落下的光晕,昊天那身仙气浸润着他每一片龙鳞,好像便是传说中的机缘,命运让他遇见昊天,让他知道仙人是什么模样,让他以为,他们或许可以厮守几千年的时光。
天帝手中用了一点力道,仙气缓缓灼伤了一点皮肤:“说。”
龙王沙哑着说:“陛下忘了,当年龙族奉命将妖兽镇压在东海龙宫之下,便是……便是陛下的旨意……”
千年了,他在幽深到不见一丝光亮的深海中,煎熬尽了千年的时光。
那些遥远的情谊稀薄得像一缕薄云,哪怕只是在心中有刹那的念想,都觉得是在自取其辱。
于是,龙王缓缓抬起头,说:“只是……曾有一回,与陛下见过一眼。”
只是见过一眼,在东海之滨,在云端之上,在九重天看着云中君的马车拖出迤逦的云霞,他们见过彼此一眼。
天帝手指微微泛起苍白:“只是见过一眼?”
龙王缓缓抬起手,挂在腕上的锁链发出刺耳的撞击声。他艰难地,用鲜血淋漓的手指狠狠地握住了三界君主的手腕:“陛下,吾儿敖丙……放过他……求陛下……放过他……一切刑罚……我来……陛下……我来……”
天帝反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
龙族的身体,总是这么冷吗?
像是一块冰,只是握着,就冷到了骨子里。
天帝没有答应龙王的求情,他说:“敖广,天庭法令森严,没有替代受罚的荒唐法子。敖丙自己的错,他要自己承担后果。”
龙王痛苦地看着他,有些焦急和愤怒地想要说什么,可他的躯壳和魂魄都已在酷刑中脆弱得不堪一击,疲惫地昏倒在天帝怀中。
天帝低头,却看到龙王在闭上眼睛之前的模样,是悲痛到绝望的疲惫。
是父子情深吧。
天帝怅然若失,随手捏断了锁在龙王身上的八道锁链,说:“先不必行刑了,把敖广送到太微玉清宫,朕有事要用到他。”
玉清宫中仙音袅袅,焚着檀香莲子,清苦远香。
龙王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床幔外那个熟悉的人影,痛苦地闭上眼睛。
天帝问:“醒了?”
龙王踉跄着起身:“陛下。”
天帝说:“倒茶。”
龙王深吸一口气,隐忍着沏上一壶清茶,热气氤氲着升腾,日子便显得模糊了许多。
天帝微微沉吟了一会儿,说:“敖广,朕命龙族镇守东海,你可是心存不满?”
龙王说:“守在海底熔岩之上千年不见天日,龙族,与海底的妖兽又有何不同?”
天帝沉默了一会儿,说:“既然不满,龙族为何不逃?”
龙王没有回答。
天帝抬起头,温热的指尖轻轻撩起龙王的银发,露出那双湛蓝的眼睛,专心凝视着龙王眼中的微光:“嗯?”
龙王缓缓握紧了拳,低声说:“龙族若逃,狱中妖兽谁来看管?那些妖物逃出升天,必成祸端。”
天帝怔了怔。
龙王缓缓后退,长发再次垂落,他低下头,跪倒在地:“陛下,龙族从无犯上之心,只求陛下宽恕,还龙族自由。敖广,愿永受极刑之苦……”
天帝怅然若失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这便是他未曾根除的凡尘欲念吗?
只是看着这条白龙,便觉得心中酸甜苦辣诸般滋味翻涌成狂,爱极了,又恨极了。
千年前,是他修炼的最后一道劫,师尊说,过得此劫,方可成仙。
那一劫,他过了吗?
天道冥冥,虚空无言。
银发从指尖落下的刹那,他又看到了自己的劫。
天帝说:“敖广,抬起头。”
龙王顺从地缓缓抬头,却又在触碰到那双天神之目的瞬间,痛得闭上了眼睛。
那时,云中君喜欢紫色,便天天驾着马车,把漫天云霄都染上紫光。
还未成仙登位的昊天拉着他的手,在云端看东海扶桑树上纷飞的蝴蝶:“敖广,东海妖兽作祟,师尊说,平定东海,我最后一道劫难,便过了。待我登位,封你做龙王可好?”
于是,他率领龙族平定东海,镇压妖兽。
他做到了,他为他所爱的人,渡过了最后一道劫。
可凌霄宝殿上的昊天大帝,却只留给他一道冰冷圣旨。
龙族奉命镇压海底妖兽,生生世世,不得擅离东海……
天帝抬起了龙王的下巴,说:“敖广,朕修行遇阻,症结或许和你有关。从今日起,你就在太微玉清宫中侍奉朕,直到朕修为通顺为止。”
龙王不愿。
他心中有一道旧伤,千年来不曾愈合,反复溃烂撕扯,在暗无天日的海底痛成了一滩烂泥。
可他不能不愿。
他说:“是,陛下,吾儿敖丙……”
天帝有些不悦地微微皱眉:“日后再说。”
龙王便留在了太微玉清宫中,侍奉天帝日常起居。
天帝沉默着留意着那条妖龙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龙族是百鳞之长,龙王举止温文尔雅,清贵端严,并无不妥之处。
可天帝的修为却一日困扰过一日,他连奏折都不愿批阅,目光落在龙王身上,缓缓端详着白衣,银发,深如碧海的双眸,和总是不肯扬起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