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莹说着酒话,身子不自然的摇晃,沈丹钰看着噗嗤一笑,她拿手帕捂嘴的时候,目光恰好迎上那个的坐在角落里的学生会学长。学长叫冯深,大她两届,在她的印象中,冯深谦顺温和,待人彬彬有礼。此时沈丹钰看见冯深在角落里盯着自己,她不失礼的报以微笑,冯深也回敬一个微笑,然后拿起桌上还有一点的啤酒一口喝下。
她和冯深有几次往来,尤其是新生入校的时候,他作为学长来帮学弟学妹,声音浑厚,开口就有一股干部的口吻。他带着一副眼镜,有几次去图书馆都能碰见他,所以他的眼神中有一种书呆子气的感觉。只是,两年未见这位学长,刚才无意眼神碰撞的刹那,冯深的眼神锐利中还透着某种神秘的光。——不知是不是眼镜片的反光。
她一怔,不知为何心慌,连忙低头去喝水。
从小窗往楼下看,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乌头桥上挤的水泄不通。
沈丹钰和齐珊走到外面,桥对岸准备着烟花,还有几个放烟花的人等着十点一过,引燃火线。
她们两个人好不容易挤到桥上,齐珊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上去。长满了青苔的梯步让她脚下一滑,手包不慎掉到地上。她“诶呀”一声,松开齐珊的手,费力的挤下人群,很多人都在挤上来,她的手包混在人之间,还不知被谁踩了一脚。
她吃痛皱眉的站起来,手腕红了一块。人流涌动,她不知要怎么办时,一个人把她的手包递给她,她刚想道谢,那个人什么话也不说拽着她随着人流向的方向走。
人群攒动,河岸植着两棵大垂枝樱花树,更不说街边的小店在门口挂着灯笼,灯火阑珊,倒是极美的。
“谢谢你,学长。”到了下面,沈丹钰连忙道谢。
冯深手插在裤兜,对她笑道:“不用说谢谢。都毕业了还叫什么学长,叫我名字就行。”
沈丹钰低头微笑点头。
突然近处几声訇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过随之空中亮起,人群都停了下来,纷纷抬头朝空中仰望。
一朵朵绮丽的花朵在空中绽放。夜空粲然如繁星。
不过在烟花冷灭的那一刻,天空又变得那般黑。
说好的看烟花,却想不到时间这么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等了很久,乌头桥上才再次人声喧嚣,人群流动起来。
她和冯深在青石板的路上走。沈丹钰才想起来齐珊,四处张望,冯深道:“她自己会回去的。”
顺着河岸边走,沈丹钰察觉到冯深似有话对她讲,一通胡思乱想,好像只有一件事才会让冯深和她有交集。她默然走着,久久不开口。走到巷子口处,冯深突然叫了她,她转身,忽然听到几声急促的喇叭声,对面的街上有两辆汽车在让行人避开。
冯深本来叫住她有话说,现在看着那两辆黑色的汽车缓缓而过,打量很久。
沈丹钰道:“怎么了?在看什么?”
这么一问,冯深才回过神来,嘴里随口喃喃说:“没什么……是西营的人。”
沈丹钰回头看,那几辆汽车已经过去了,她说:“那又怎么样?”
冯深和她继续往前走。冯深推了推眼镜,对她讲:“可能我在军务当值,对这些比较敏感。”
沈丹钰这次不得不停下脚步,问他:“怎么,你也……?”
冯深笑了笑,沈丹钰不自觉用了一个“也”字,唐突的及时住了嘴。
可这些逃不出冯深敏锐的捕捉。
冯深道:“我毕业就去了北区,去年被调回督军署,不过也只是一个记录员。”
然而沈丹钰却丝毫没有接话,只是点点头,说了句“很好”。这个反应好像在冯深的意料之内,他接着说,“当年我们学校八十个人,只有十个人被录取,我算是其中成绩优良的一个,可惜……两年前选人员去留洋深造,那个人却是世俨,我居然输给那个小子。实在是心中意难平。”
沈丹钰脚步缓下来,接口:“怎么你们都喜欢出洋?国外真有那么好?甘愿能舍弃在家乡的亲人朋友?”
冯深双手交叉,若有所思一会儿,“那倒不是。像我们这种凡夫俗子,出国留洋能学到很多在这里学不到的,等回国时自然变成香饽饽——最重要的是升职加薪,这不是很诱人?”
这话说完,二人都笑了起来。明知冯深不是那种贪恋官场名禄的人——他在学校时就是有自己独立思想的人,还组织过学生□□。
可是沈丹钰还是笑了起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笑就停不下来,等笑意停止,眼角居然笑出了眼泪,她用手帕揩了揩。
不知何时冯深走在她后面,沈丹钰转身时,冯深的眼镜上像蒙了一层雾气,迷离悠远。冯深道:“世俨和你通过信吗?”
她恍惚了一下子,垂着头说了句:“没有。”
冯深这时走上前来与她并肩。二人之间谁都不说话。最后还是冯深开口打破了沉闷的气氛,“我记得你刚入校那会儿,手里老是拿着一本宋词,偶尔还听你边走边背。不过我最喜欢你念岳飞的那一首。”
往日的时光好似从她眼前开了一扇金色的门,阳光斑驳,葱绿的槐树下的长凳,还有喷泉池边的亭子。
沈丹钰诺诺问:“哪一首?”
冯深说:“那一首《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沈丹钰顺口就背了出来,冯深一拍手道:“对,就是这首!”
他们走在河边,店家平日会在门口支一个摊子,摆上一张方桌子几张长凳,供客人在外面吃东西。
他们走着,空气间忽然有一股清香扑鼻,这是她最熟悉的甜酒酿的气味。左侧正好有一酒家铺子,大木桶里装着酒酿,天然的发酵味十足飘逸。
沈丹钰最爱吃酒酿小圆子,跑过去要了两碗,冯深随她坐下来。支起的帐子上挂着一个灯泡,桌子被擦的很干净。沈丹钰坐下来时问他,“你爱吃鸡蛋吗?”
冯深摇头。
沈丹钰转头对老板说:“大叔,给我加一个鸡蛋。”
“好嘞。”老板的声音洪亮。
这间酒家是新开的,看铺子里和摆设一律都是新的,唯有那几个酿酒的木桶年代已久。
老板端着两碗酒酿给他们上来。温暖的甜酒酿入口醉甜,三月里的天气吃这个顿时暖胃。
冯深道:“老板,您这店铺是新开的,是从哪里搬来的?”
老板为人热情又自来熟,抹布往肩上一挂,说:“我和我家老婆子上个月从六江搬来这里。”
沈丹钰捏着瓷勺的手顿了顿,平静的说:“六江是个好地方,地大物博,大叔为什么舍弃那个好地方,来这个穷乡僻壤?”
“是个好地方呐——可是这两年洋人进来了,还加我们这些平民的赋税,店铺租金又涨,走在街上的俄国佬还盘查你,这日子怎么过?眼看局势越来越紧张,田兆年还左右摇摆不定……我们还有两个孩子呢,这不,找了个熟人弄得个通行证回老乡了。”
老板其实已经两鬓斑白,说到这里,无奈的摇摇头。
冯深低头吃东西无话可说。待二人把碗里的酒酿吃完,沈丹钰走时并说:“老板,再给我做两碗。”冯深道:“还没吃饱么?”沈丹钰笑道:“我带去给爹和娟妈吃。”
巷子口的汽车还停在那里。沈丹钰敲了敲车门,老付来开车门。
冯深送到这里,各自道别,沈丹钰这时两手捏着手包,回身报以微笑,“冯大哥,再见。”
“再见,记得给大家写信。”
这个道别却是真的,她明日就要搬家离开安镇,不知道这些好朋友何时才能相见。
老付往前开调头,从车镜里瞧见冯深还站在原地,见到沈丹钰冲他一笑,冯深挥手转身。那背影在长街的灯光中渐渐消失。
车子里弥漫着一股酒香气,老付早看见小姐手里拎着打包的甜酒酿,垂涎欲滴的咂嘴说:“真香,老爷就爱吃这个。”
从乌头桥回家要十几分钟,今日毕竟日子特殊,十一点半的样子,路上人也是很多的。本该这时关门的店铺彻夜亮灯,店外摆一个摊位,架着炉灶,充满着人间烟火气。